九局下半两出局

铁雨 番外:你想要的我能给的(上)

抗战第八个年头的六月,昆明巫家坝机场上空,一架中国空军涂装的P-43“枪骑兵”在飞翔。

筋斗、翻滚、桶滚、殷麦曼翻转,一系列特技动作被这架短粗笨拙的飞机飞得潇洒流畅。

地上的第十飞机修理厂机械师们却看得心惊肉跳,这架P-43是发动机故障进厂大修的,方才地面试机时发动机依然过热,他们劝试飞员今天先别飞,再全面检查一番。

试飞员陈羽凡却认为只是涡轮增压器没调整好,让机械师拿扳手简单调了调之后就把飞机滑出去了,“放心,能飞!”

年轻的机械师们还能说什么呢?虽军衔只是区区中尉,陈羽凡却是空军的传奇,打下好几架敌机荣获一大堆勋章吃过官司坐过大牢又降两阶军衔重回部队服役的名人,他战前就当过飞行教官,飞行技术精湛,又精通场站勤务,论业务真没什么人能争得过他。

P-43降落停止滑行了,陈羽凡推开舱盖,摘下飞行风镜,戴上墨镜,爬出驾驶舱敏捷地回到地面。

陈羽凡在地面几乎墨镜不离脸,倒不是为了耍帅,他从军人监狱提前释放后被派往川西松潘县空军第一二五站服役一年多,那是海拔三千多米一处鸟不拉屎的小机场,周围都是经年不化的雪山,如果不常年戴墨镜,视网膜早就被灼伤了。如今在昆明名义上是空军第五路司令部第三处飞行科的中尉科员,实际长期派驻第十飞机修理厂担任试飞员,云贵高原的紫外线强度也不容小觑。陈羽凡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飞行员赖以生存的视力,确保每次体检能安全过关保持飞行资格。

中央航校三期已经毕业十年了,同期生在战争中死了一半,还活着的大多在地面上当了官,依然在飞行的也基本担任着大队长级的高级部队长职务,还像陈羽凡一样当普通飞行员的已经没有了。【注1】

“发动机温度没问题啊,你再检查下油箱漏不漏油,不漏就让十一大队派人领走吧。”陈羽凡把记录了飞行中各仪表读数的登记表交给机械师,又交代了机翼震动,收放起落架有些艰涩的小毛病,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可以下班了。如果不考虑试飞的危险性,这份工作倒不累,他脱了飞行夹克挟在腋下走向机棚角落,他的自行车停在那儿。

时间早得很,陈羽凡打算去白龙潭参观航空研究所的风洞实验,那儿正紧锣密鼓设计国产驱逐机呢,陈羽凡早就跟那帮才子约好了,等试验机出来了一定由他试飞!刚把自行车推出来,门口的值班军士冲着他吆喝:“老陈!桂林的电话!”

陈羽凡连忙撂下车往值班室里赶,自己不是啥机要人物,打电话占线路太久影响真正要紧的军务就不好了。

“喂?Hello?”

“喂?我啊,”话筒里传来胡海泉愉快悦耳的声音,“我这儿有份大礼打算送给你诶。”

羽凡轻轻笑了,谁都知道胡高参出名的抠门,去年从印度回来捎了几台短波收音机送给相熟师长好友简直百年不遇,至于对自己就更随便了,一麻袋美国军装、毛毯加一句“熟不拘礼”就蒙混过去了。大礼,谁信啊!他随口说道:“行啊,赶紧给大爷寄过来呗。”

“不行啊,这礼物有点特别,那个什么,特别贵纵,啊不,贵重,人家空运大队不让运,麻烦来桂林一趟亲自来取吧。”

“喂喂,想啥呢,我可不是闲人,飞行科的工作很忙的!”

“放心,马上就不忙了,商调函已经发过去应该到了,回司令部签收一下吧,二塘见,请你吃好的,byebye~~”

羽凡一头雾水地撂下话筒,如果不是开玩笑——身为中美混合团少校主任参谋,胡海泉还不至于无聊到徇私占用宝贵的电话线路专门开个玩笑——那应该是某项特殊任务。

而且这项任务还有点儿密级,所以不能写信,也不能发电报,只能当面口头布置。

任务就任务呗,还礼物,故弄玄虚个啥劲呢,跟着老美学坏了,羽凡腹诽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翘。他跨上自行车,但没往白龙潭骑,而是回了第五路司令部,处里果真收到了一份商调函,一看是中美混合团发来的急件,最下方还有好几个美方长官的签名,唯洋是从的领导立刻批准了。

那就没啥话好说了,羽凡回宿舍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去粹刚小学看了一眼在念学前班的儿子元宝,拜托班主任和生活老师多加照顾,就去机场找飞往桂林的飞机了。

运送老美新队员去桂林的C-47刚飞走,只有一架装满军邮信件和医疗用品的飞机还没飞,但这架属于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有点特别,它原本是架DC-3,某次遭到空袭被鬼子打了地靶,右机翼完全毁坏了,维修时实在找不到机翼备件,天才的机械师把另外一架报废DC-2的右机翼安了上去。这架一边翅膀长一边翅膀短居然还能飞的飞机已经成了谋杀胶卷的一景,人送江湖绰号:DC-2.5。

虽然飞往桂林的飞机很多,而且商调函里也没明确要求时间,再等一天也完全没问题,但羽凡突然起了兴致想搭一搭这个鼎鼎大名DC-2.5,扒进驾驶舱,一看正驾驶正是五大队出身的福建佬杨宗纬,老熟人了,寒暄几句就挤占了驾驶座后面的位置。

杨宗纬原本念的是厦门的民航学校,学校没钱办不下去了并入广东航校,因为广东空军出身这个标签在空军里一直混得不顺,在大队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兰州空战中受了伤,伤愈后就顺水推舟离开了作战部队飞空运。飞机升上高空之后杨宗纬冲副驾驶说了几句,副驾驶就乖乖让出座位,让羽凡来操纵一把。

参与试飞工作半年多,羽凡运输机也没少开,但操纵一个翅膀长一个翅膀短的还是第一次,他聚精会神地握紧操纵杆,“过瘾吧!”杨宗纬微笑着说。

“嗯,其实操纵性还可以。”羽凡很快掌握了平衡,尝试摇晃机翼,杨宗纬连忙喝止,“这不是驱逐机不能飞特技的啊!”

三个小时后,DC-2.5开始在几千个冰激凌筒般的圆锥形山体之间降落,这样的地貌普天之下只有桂林才有。羽凡爬下飞机时一辆破烂的吉普车开了过来,司机叫着他的名字接他去混合团的团部。

团部门口匆忙进出的中美官兵很多,羽凡注意到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并不严格遵行见面就敬礼的规矩,就没有傻乎乎地见到带双杠带花的就敬礼。在走廊里他一眼瞅见了胡海泉,靠着廊柱正和一名戴着中国陆军帽的老美少校聊着什么。

“嗨!”海泉扬了扬手招呼羽凡过来,就拉着他的胳膊向老美少校热情地推销起来。

“He’s my only brother!our ACE!3 kills,3 teamwork kills,2 probable kills,genuine dogfight master!”

对方打量了羽凡一眼,目光驻留在左臂上,肃然起敬地伸出手来相握:“Lieutenant,You must be a braver。”显然除了三星星序略章,他更在意那三道伤荣臂章。

羽凡指着海泉:“He has 3 kills medal,3 hurts too,do you know?”他尽量用英语表达意思,手上也比划着,不知道对方听明白没。

“Realy?I know Woo was a pilot,but he didn't show hismedal。”对方半信半疑。

正值初夏,海泉只穿件皱巴巴的美军卡其布衬衫,敞着领口不扣风纪扣,衬衫上除了少校肩花和混合团臂章啥也没有,不像羽凡把中国空军常服穿得整整齐齐,飞行胸章、略章和伤荣臂章佩戴齐全。

“Because he’s lazy,very very lazy。”羽凡笑着说。

老美走开后,海泉说这是74中队的新任中队长,之前个人身份志愿加入英国空军,在英吉利海峡有过击坠记录。

“这种狠角色面前你这谦虚得就没必要了啊。”羽凡说。

“天那么热,衬衫一天得换两件,哪有那么多略章往上缝啊,那都是自掏腰包的,”海泉的确很爱出汗,衬衫背后湿透了,他一向穿着随意不太讲究军容,再加上混合团里轻松散漫衣冠不整,只重工作内容不重形式外表的良好氛围,海泉习惯了夏天只穿衬衫,春秋天外穿便利耐磨的美军帆布野战风衣或伞兵风衣,冬天披飞行皮夹克,总之怎么方便舒服怎么来。他并不是刻意低调,只是嫌麻烦没订做那么多套略章,只有冬夏两身中国空军常服缝了所有的略章和伤荣臂章,但常服平时又不怎么穿。反正中国队员都认得他,而老美对中方参谋的出身资历又不关心。

胡海泉把陈羽凡带到自己的办公室,羽凡打量着办公室的陈设,衣帽架、办公桌、一个大书架、几把椅子,办公桌上摆放着茶叶罐、咖啡罐、一个收文件篮、一个发文件篮,但里面没有文件,收文篮里都是花生,发文件篮里都是花生壳,军事理论书籍和收发文件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书和文件的摆放空隙见缝插针塞着大大小小的饼干和糖果盒,衣帽架上还挂着一网兜李子。这样的摆设有着典型的胡海泉风格——既不耽误正经事也离不开零嘴。

“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又重了几斤?”羽凡戏谑地说。

“这主要是拿来招待谈事情的弟兄,又不是都我吃了。”海泉强辩着,摘下大檐帽挂在衣帽架上,一屁股坐下,天气热,海泉头发剃得很短,羽凡不由自主走到海泉身后,试图找到他头上的伤疤位置,但痕迹已经挺淡了。

距离兰州上空那场惨烈的空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头两年羽凡先是坐牢,后被派往高原,连探望海泉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调回昆明之后,在海泉奔赴印度集训和归国途径昆明时和他见了几次面,因为行迹匆匆,羽凡并没有机会仔细地查看过海泉的伤,当时伤情有多严重都是听别人说的。

羽凡双手捧着海泉的头,小心翼翼地摸过他每一寸头皮。

“头骨这儿开了条缝,这儿有一个洞——小孩拿根筷子就能戳穿,”海泉对着自己的脑壳一一指点,“神经断了两条,大夫说幸好神经断了麻木了,否则肯定得疼死。”

手指肚下面就是那个只蒙着薄薄一层头皮的洞,曾经有鲜血和脑脊液混合着从洞里、从耳朵鼻孔里涌出来,还有身体其他各处的枪伤、骨折、内伤、撕裂伤。羽凡想到这里,难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痛苦,海泉是在支离破碎的I-16里死过一回,从地狱重返人间的,这期间遭受的种种折磨不可想象。

“兄台,别这样,我现在过得不错啊,”海泉听到羽凡情不自禁的抽泣声,抬起手抓着羽凡的手掌,细声细气地说,“能吃能睡,只偶尔有点儿头疼,就是觉得脑筋变笨了,干啥都有点慢半拍啊。”

羽凡哽咽着擦了擦眼泪又想笑:“你这养个伤顺便考上参校都叫笨有点欺负人了吧。”

“你还别说,不是住院那么长时间真不一定考得上,平时那么忙哪来的美国时间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了,牛逼吹差不多行了。”

海泉又随便东拉西扯哄了几句,让羽凡等他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拿着个大信封。他顺手反锁房门,把信封递给陈羽凡:“喏,这就是送给你的礼物。”

羽凡打开了,里面倒出一摞奥斯卡的照片,是同一架飞机的各个角度,包括驾驶舱细节,尾翼已经涂了白蓝相间的中国空军识别条。

“五大队和我们的防空部队共同打下来的,战报里各占0.5。迫降在福建建瓯,非常完整,十三总站已经派人进行了全面的维修,认为可以飞,派了精锐部队严密看守,老美非常想得到它,但按道理谁打下来的归谁,所以应该归我们。怎么样?你去把它飞回来吧。”

羽凡已经口水流得八丈长了,三一年在雷州半岛曾经俘获了一架完整的零式,但那架零式落到美军手里,桂林、昆明飞了一圈最终被带到美国去了,那时羽凡还在川西高原无所事事地喝酥油茶数牦牛,后来才知道这事,错过跟零式零距离接触的机会真是终生遗憾——那是零式啊,彻底毁了五大队,毁了胡海泉的飞行员生涯,把中国空军打成0:99的零式啊。【注2】

号称飞遍空军所有机型的陈羽凡,又怎么肯放过如今中国空军的头号敌机奥斯卡?但他还留着一点点理智:“为啥是我?你现在可不缺飞得好的小伙儿。”

“这再怎么说也是非战斗任务。知道现在三大队、五大队多忙嘛,一天飞2,3个架次七八个小时都是常事,别再给弟兄们增加负担了。从其他部队调人就更麻烦了,航委会的公文旅行你是知道的,时间一拖就难免泄密,到处都是日本特务我信不过。”

海泉又补充了一堆理由,例如年轻的留美飞行员跟地方官员军队很少打交道,应变能力不够,第十三总站站长是咱们的航校教官,各种大小事务好沟通,反正这架飞机是准备拉回昆明慢慢研究的,从第五路司令部调人最方便了,等等,但羽凡听起来其实就一句话,假公济私走后门呗。

但假公济私又怎么样呢?不知道多少人通过驼峰航线,通过一滴汽油一滴血的空运在假公济私,在倒卖后方紧俏物资大发国难财,相比之下这个假公济私是深入敌后小机场把飞机开回后方,这种玩命的勾当大多数人躲都躲不及呢。

羽凡迅速盘算着航程的距离,气候和地形的难度,顺手掏出纸烟正打算点,余光见到海泉瞅着自己的眼神,又把烟收了回去。他指点着照片上的奥斯卡说:“这事儿有搞头,但我总得有个名分吧?要不谁允许我把飞机开走?”

海泉从书桌抽屉里抽出另一份东西递到羽凡手上,那是份任职令:

“兹任陈羽凡为空军第十三总站第一科附员叙空军上尉支三级薪 此令。”

这是给陈羽凡一个名义上的职位,让他合理合法的去建瓯公干,建瓯和其他几个浙东闽北在敌人重重包围之中的小机场都属衢州第十三总站管辖。

“你也该加道杠了,否则出外办事有时候难免不方便,”海泉又从抽屉里拿了套美式上尉肩章搁桌上。

空军因为晋衔规定卡得太严格,很多人军衔都很低,所以往往佩戴与实际担任职务相符的军衔,而不是本人真实的军衔。但羽凡是个耿直的爷们儿,挨打要立正,挨整也认命,在降衔处分的两年中从来都只佩戴真实的少尉、中尉军衔,不管周遭的目光是如何诧异和同情。

因为一向不喜欢这套形式主义,羽凡想说“免了吧”,但感觉到海泉诚挚的目光,他知道这是横跨两千里牵扯众多部门的大计划,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给海泉造成任何麻烦。

“那我就收下了啊。”羽凡伸手捞过几枚肩章,把它们揣衣兜里。

海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刚才的谈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哇,否则……”

“否则毙了我对吧。”

“对啊,我刚换了把枪昨天还去练靶来着。”

羽凡笑嘻嘻地搂着海泉的脖子:“哎呦,还学会枪毙了,瞧你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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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央航校三期实际毕业61人,死亡29人。
【注2】这是中国战场第一架也是唯一一架俘获的零式战斗机,俘获于1942年10月,由美第十四航空队修复,1943年3月飞往美国。

(这就是那架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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