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铁雨(四 铜梁)

(一)周家口  (二)常德   (三)双流

(四)铜梁  (五)伊宁  (六)兰州  

(七)太平寺  (八)西固城  (九)河内  

(十)垒允   (十一)卡拉蚩

“巴山万仞——

志士如云——”

绵延起伏的山间响彻着浑厚悠长的男中音,在窸窸窣窣的雨声中,在河水倾泻而下的惊涛拍岸声中,更显得百转千回慷慨悲壮。这首不像军歌的军歌并不出名,邓超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它唱得那样好听。

邓超带陈赫进行航向飞行训练时,敌机来了,他们按惯例逃警报往成都周边飞,却遭遇恶劣天气险些迷航,幸好在油料耗尽前陈赫发现厚厚的云层露出一个小洞,邓超强行钻下去之后比对飞行地图和地形勉强找到铜陵机场,飞机在雨中做了几次降落尝试,第四次才降落成功。在等待地勤检查修理飞机的当儿,陈赫还躲在机舱里,邓超蜷坐在“复兴”两层机翼之间,抱着膝盖谛听这难得的歌声。

一曲唱毕,邓超从机翼下探出头来,看唱歌的人是谁,铜梁机场建在河坝上,河坝尽头站着个戴草帽的矮小身影,那人凝视着远方的群山,雨水落在他的草帽上然后汇聚成串从帽檐流淌下来。

邓超紧赶几步跑到那矮个子身边,用刚学会的四川话套近乎:“兄弟伙,你唱得好巴适哦!”

矮个子转过身来一脸尴尬:“谢谢啊,但我不是四川人,是广东人。”

“你是机场的?”

“不是机场的,轰炸总队中尉航炸员王祖蓝。”虽阶级相同,对方还是对身为飞行员的邓超先行了军礼,邓超回了礼,问同是轰炸部队的,怎么没见过你?

“你是‘中央’的人吧?不认得我很正常,我都被中央淘汰两次啦,但没所谓啦。”王祖蓝笑着说,眼见雨越下越大,他就招呼邓超、陈赫去机场旁的草棚里避雨。

棚里堆着现成的干柴,他们点起柴火烤土豆吃、煮茶喝。这当儿王祖蓝介绍了自己,他是广东航校第七期甲班,二十五年毕业,算起飞行资历比邓超还早。但二十五年广东空军北上投奔中央之后,航委会对广东飞行员搞了一次飞行测试,名为技术甄别实则淘汰。王祖蓝和两百多名广东同伴都被评为最烂的“丙下”,他受不了侮辱不辞而别,回香港到欧亚航空上班了。直到抗战爆发,突然各大报纸都在刊登《航校各期停飞学员召集启事》,号召曾被淘汰的空军人员归队。

邓超说:“这你也回来?要我就打死都不来,人要脸树要皮啊。”

“我也纠结很久啊,但广州被炸得太凄惨啦实在看不下去啦,只要能杀萝卜头怎样都可以。”王祖蓝说道。

他报了复飞训练班,这回因为现役飞行员死得太多急需补充,甄别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地搞歧视,不少广东飞行员都复飞了,但飞得很好的王祖蓝还是被卡了下来,理由是身高不足。最后他接受了八个月领航和轰炸训练,分配到广东空军改编的第八大队第19中队当航炸员。

“亨克尔中队啊!听说过,对上海的攻击很成功嘛。”邓超竖了大拇指,亨克尔是战前广东地方政府自行采购的德国尖货,抗战中战果卓著,不过广东人很抱团,吃住行都在一起,很少和其他人交流,所以邓超没跟19中队打过交道。

“一次性战果没什么用啦,目标太大了,太容易中枪,命运多舛啊……而且德国零件怎么搞啊,就算没摔烂也没法修,亨克尔都打光了,19中队撤销,我失业了。”王祖蓝轻描淡写地总结了整个中队的覆灭,跳过不少残酷疼痛的情节。他被调到轰炸总队等候分配,一等就是好几个月,广东航校师兄在铜梁搞了个小小的空军测候训练班,受训人员多是归国华侨,把王祖蓝邀来帮忙。

“其实就是当当翻译啦,他们刚从海外回来听不懂国语啦。”

邓超似乎理解那悲壮歌声的源头了:“那你现在岂不是闲得蛋疼?”

“蛋疼是什么意思?”王祖蓝认真地问,邓超笑得满地打滚,军帽差点落进火堆烧着,他笑得飙泪地解释“蛋疼”,然后开始传授各种地道粗话,王祖蓝不断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

“明天你再去上课绝对精彩了,绝对是传播国粹的纽带了。”看着王祖蓝对国语词库的扩充兴奋不已的样子,邓超促狭地说。

陈赫坐在一旁捧着搪瓷杯喝热茶,在老空军一见如故的热络中插不上话,他想快点变得这样老练结实,对生死经历轻描淡写,谈笑若定,可方才的四次降落就已经快把魂都吓没了,稍有差池他和邓超都会死。

“这是你的学生?也是轰炸科?”王祖蓝随口提起陈赫,邓超答道:“他还在中级——”陈赫却抢过话头:“是啊,我学轰炸的,准备学轰炸。”

“现在年轻人一般都想学驱逐,你为什么想学轰炸呢?”王祖蓝好奇地问。

陈赫说:“我们挨炸还不够吗,就是要轰炸对轰炸,弄他,弄死他。”

“有种!尿性!”王祖蓝立刻现炒现卖刚学的北方粗话。

检修飞机的机械士和挑着汽油桶的老乡姗姗来迟,然后有机场勤务兵安排他们住宿,王祖蓝陪他们沿着狭窄的小道往镇上走,道路一侧是奔流不息的峡谷,一侧是陡峭入云的山峦,草木郁郁葱葱,鲜花在石缝中怒放,烟雨朦胧中的山水美景,正如国画名家的泼墨山水画般意境深远。

“同志们飞向那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风伴送他们一路前往——

可爱的城市消逝在蓝色烟雾中——

熟悉的家、苍翠的花园,还有那温柔的目光……”【注1】

王祖蓝轻声哼唱着委婉感伤的调子,注意力沉浸在奇秀的巴山烟雨中,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又似乎从这青山绿水中看到了水乡粤韵的影子,看到往日平静富庶、与世无争、从不担惊受怕受屈挨整的南国生活,看到那些已和亨克尔一起化为灰烬的广东同志们在愉快地饮茶倾计。

在镇上即将分别时,邓超问那里可以搞到新报纸,王祖蓝指点了军邮所的位置,心想中央航校出身的看书读报觉悟就是高啊。

邓超腋下夹着新一期《扫荡报》和陈赫前后脚进了旅店房间,立刻从随身行李里掏出一包粗烟丝,然后把报纸撕成一条一条开始卷烟卷,随着后方物价飞涨,即使以中尉飞行员的高薪也几乎抽不起卷烟了,DIY式的莫合烟开始流行。陈赫不太会抽烟,但觉得挺好玩,也灵巧地卷起来。邓超用唾沫把烟卷边缘粘上,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点燃烟卷津津有味抽了起来,陈赫有样学样,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不过他很快就掌握了技巧,舒服地瘫在床上喷云吐雾。

“刚才你其实是可以着陆的,速度角度都没问题,我转的那圈进场角度也没有更好嘛。”邓超说,他并没有为人师表好为人师的自觉,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讲出来,把学员当做同一机组的战友看待。

那四次降落,前三次都是陈赫操纵的。

“我知道,但我害怕。”陈赫颤声说道,他一直伪装得很好,以拓弛散漫的天才形象示人,挨过初期的庸常之后,他后来居上,飞行技巧和应变能力日渐精进,但只有在手握联动操纵杆,驾驶同一架飞机的邓超面前,他藏不住高度紧张和恐惧,无论训练完成得多好,但在那一刻面对遍地杂草泥泞,面对跑道尽头的河谷,他越是深知责任重大,越是害怕决定性的操纵,害怕灾难性的后果。

“我也怕,不知道别人,反正我是很怕摔掉飞机,摔死人的,很怕。”邓超慢悠悠地吐烟圈,“但总得降落,驾驶员是飞机的主人,你是驾驶员!不能把飞机交给别人,如果没我呢?如果我受伤昏过去呢?你要怎么办?”

“下次,下次看我的。”

胆小就没资格当飞行员了,无论任何机种,但邓超觉得,承认自己的恐惧也不啻于一种勇敢,他不想一下子把陈赫逼得太紧,开始聊些其他话题:郑恺被安排转学防空学校照射班,但他对操纵探照灯不感兴趣,在机场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买了几斤蜡烛补习备考,他想考的军校有两间:陆军机械化学校、空军通信学校。
    “想什么呢,学会开坦克也没坦克开啊,飞机还能从国外飞进来,坦克怎么弄,捆飞机肚皮上?”邓超恨铁不成钢地说,陈赫笑得在床上打滚,然后跳起来在报纸空白处用铅笔勾画坦克捆飞机肚皮上的画面,还画蛇添足地标了飞机和坦克的型号涂装,“哎,超哥,其实你这个想法有搞头诶。”

陈赫又在抱怨最近两个月只飞了十多个小时,飞机不够用鬼子空袭又太频繁,这样下去毕业遥遥无期,邓超说很快会去缅甸接机,等接来“大北美”就不缺教练机了,“600马力,性能不错,听说一直到高级轰炸都用它。”

但因天气恶劣和空袭困扰,邓超到这一年秋天才成行,他先搭运输机到昆明的空军第五路司令部报到,培训大北美技术手册和出国礼仪,接机人员多是六、七、八期的毕业生,培训班简直成了同学会,刚从志航大队调任空军官校飞行教官的黄晓明也在其中。

黄晓明有两个独立击坠,至少三个合作击坠战果,如果是在欧洲战场,可以算王牌,但在中国他只拥有一枚二星星序奖章,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军内、军外关注的空军新星。

《中国的空军》在采访黄晓明,他正讲述残酷激烈的重庆空战,指了指左脚回顾中枪受伤的经过,年轻的女记者微蹙眉头一脸担忧关心。

“哇,那记者妹子质素很不错诶,超哥你是不是妒忌晓明哥啦。”八期轰炸科的阮经天凑到邓超身边打趣说。

邓超不屑地说:“都是有老婆的人瞎说啥呢。”

当然完全不妒忌是假的,当年黄晓明入学时笨手笨脚,并不像飞行员的好料子,但入伍生训练后列队报数,报一的留笕桥,报二的去洛阳,站在邓超旁边的黄晓明报“一”,于是留在笕桥,不但比邓超早毕业六个月,而且飞驱逐科,又分配第四大队,跟着最天才卓越的空中英雄一起作战,积累了如今的功绩。邓超偶尔也想过如果报“一”的是自己会怎样,会不会已经成为王牌,当然以志航大队的超高阵亡率说不定已经坟头草一丈高了。

待采访结束,黄晓明起身送走女记者,跟邓超打了个招呼。

“你的脚怎么样了?”

“骨头刚长好,能蹬脚舵了,但还是挺疼的。你呢,听说去年伤得挺严重的,现在恢复得还行吗?”

两人交流了一番伤病经,又聊起官校的训练,现在初中高级都在云南各处打游击,哪儿有飞机没空袭就在哪儿练,断断续续的,邓超特意问了问李晨的情况。黄晓明说:“我知道他的,刻苦用功,身体素质也特别好,但说实在的飞得一般,大概年龄大了点,过了学飞行的最佳年龄吧。”

“他还一门心思飞驱逐呢。”

“人不能太勉强自己,比如我,你们只看到我拿到的奖章,谁知道我紧跟长机有多勉强辛苦吗?有的人开飞机就跟喝水喘气一样是本能,我开飞机就只是开飞机而已,每次战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哎,有时候真的希望来一次重伤,那就可以不用飞,转地面工作了。”

邓超又打趣问那记者是不是给你拿下了,黄晓明尴尬地笑,耳朵通红。邓超说道:“她也来过我们士校采访,人可真不错,学生们都把她当女神捧着,你可得对她好一点儿。”

“你觉得我像对女孩儿不好的人吗?”黄晓明挺认真地说。

到了周末邓超去空军官校玩,官校正在开校运会。李晨在田径场上是最耀眼的明星,几个项目都勇夺冠军。“Amazing!”邓超跨坐在跑道边的双杠上打着唿哨叫好,英文替代了“乌拉”“哈拉少”,谁让他最近都在啃英文技术手册呢。

李晨满头热汗,气喘吁吁地走到场边,他刚跑完4×400米接力的最后一棒,邓超从双杠上跳下来:“喂,这都民国二十九年了,长江后浪还没把你拍死在沙滩上?这届学弟不行啊。”

“兄弟,我才二十六,不是六十二!”

“风头都给你抢光了,你也给别人留点儿啊!”

“抢风头?哪有的事儿!咱可是团队荣誉至上,”李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朝身后招招手,“诺,我们的第三棒,你应该也熟吧。”

邓超往李晨身后看,穿着和李晨一模一样运动背心短裤的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人,杜淳,六二班的同学。

杜淳是驱逐科的,因为训练时出过事故受伤延期毕业,抗战开始时还没拿到毕业证,派在暂编老霍克中队守笕桥,某次在空袭警报响起时驾机升空,求战心切,把一架没有事先报备却出现在机场上空的“亨克尔”当成日本轰炸机打下来了,机上六名机组成员全部当场死亡,杜淳落地后被亨克尔中队成员殴打得奄奄一息送上了军事法庭。【注2】

“你可算出来了!”邓超迎上去给了杜淳一个结实的拥抱,不管怎么说,那不是蓄意犯罪,是事故,空军常见的各种惨烈事故中的一种,虽然死了六个人,但杜淳已经付出了三年牢狱的惨重代价,他苍白消瘦,冷峻阴郁,和当年那个笑容灿烂的英俊少年判若两人。

“高级飞行都飞完了,现在倒好,跟小孩一起复飞初级,教官是学弟,天天夹着尾巴做人,遇到广东佬还得躲着走,你说憋气不憋气?”杜淳吐着苦水,颠沛流离的监狱折磨让他变得愤世嫉俗,什么都看不惯,“不过这兄弟真不错,够义气,好些屁都不懂的娃娃把我当成汉奸杀人犯,躲瘟疫一样处处躲着走,就晨儿拿我当人看。”他伸出汗淋淋的胳膊把李晨揽了过来,李晨说:“哪儿的话,淳子技术上给我不少帮助,他在狱里还坚持学习航空理论呢,我挺感动的。”

邓超请他们在市里吃顿好的,反复劝杜淳放宽心思,别想太多,“没上过战场的小屁孩你理他干嘛?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李晨也说:“心字头上一把刀,小事忍忍就过去了,等毕业了在天上打出战功,迟早他们都得闭嘴。”

“对,我也盼着毕业呢,现在这些科目是难不倒我的,等毕业了,哼!”杜淳应了一句,然后就是一杯接一杯喝闷酒,不一会儿就把自己整得趴桌子了。

“你怎么样?有点吃力?”邓超扭头问道。

李晨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教官故意拿我杀鸡儆猴的,都说我错过了学飞行的年龄,这不行那不行,就没给过好分数。”

“那不行哇,你得顶住,让别人看到你人老心不老。”邓超把酒杯在李晨面前扬了扬,示意走一个。

“去你的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是在倚老卖老。”

“我本来就是你学长,不服?”

“兄弟,我军龄比你长多了,我在正定城甩手榴弹拼刺刀,跟鬼子玩儿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机场躲空袭呢。”

当对话已经陷入毫无营养的吹牛皮时,邓超就知道李晨已经完全醉了。

 
【注1】这首歌是反映西班牙内战中共和国志愿空军的电影《歼击者》插曲,在苏联飞行员中传唱,歌词出自苏联英雄布拉格韦申斯基的回忆录(《蓝天碧血扬国威——中国空军抗战史料》P187),我微调了其中几个词。 
【注2】这次事故真实发生过,实际发生在1937年10月武汉王家墩机场,肇事者是第七期驱逐科学员,服刑完毕后编入第十二期驱逐科毕业,他就在这张合照里,具体是谁就不明确指出了。  

本篇出现的飞机:

亨克尔111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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