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铁雨 番外:中队消失在天际(二)



这天夜里陈羽凡没回宿舍睡觉。

宿舍门禁对体能异于常人的飞行员来说只是摆设。

胡海泉没试图去找,因为陈羽凡如果决心不让人找到,那是绝对找不到的,他单兵隐蔽技术很好,若投身陆军大概也是个好兵。

更何况这时候找到他说些什么呢?“逝者已矣继承遗志”之类教科书式安慰?陈羽凡是飞行员,每次飞行身边伙伴包括自己都可能死,这在四年前初级飞行出现第一个肝脑涂地的死难同学时每个人就明了了。

即使明了,悲痛和追忆也是身而为人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胡海泉悄悄点着煤油灯,把亮度调到最小,竹席搭在头上挡着光亮,趴在床上翻看《西线无战事》:飞机嗡嗡地响着;机关枪声哒哒地传过来……两个衣衫破烂的兵,深更半夜在烤鹅……外面是黑夜和死亡,我们正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从我们的手上滴下来。

眼泪掉落在书页上,胡海泉快速地用手指肚擦掉书页上的水滴,翻开下一页:

一个小小的兵士和一个清晰的嗓音,如果有人去抚摸他,他也许是不会理解的。

这个兵士穿着很大的长统靴,怀着一颗麻木的心,向前行进着。

就因为他穿着长统靴,而且除了向前行进,他什么都已经忘记了。

在那天边,不是有个地方盛开着鲜花,而且那么宁静,叫这个兵士直想流泪吗?

那儿不是有些迷人的景象,他并没有忘记,可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却已经消逝了吗?

他的二十个夏天,不是还留在哪儿吗……【注1】

胡海泉使劲咬着手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晨练时陈羽凡出现在队列里,跑步、体操,除了一身浓重烟味儿之外一切如常,上午飞行科目是双机打空靶,到达飞行场之后海泉依然警惕地暗中观察羽凡的一举一动,精神状况不稳影响飞行状态,非常容易出事。直到羽凡不耐烦地扭头:“能别鬼鬼祟祟跟着嘛!”

但他们都没轮到上天飞行,第一组沙宝亮和文章打靶时,文章飞得太近直接撞上去,把靶机挂在左翼上带走了,靶机没了其他人没靶可打,提前解散。

海泉半靠在床上,见羽凡坐在书桌前划火柴点烟,忍不住唤着他的小名说道:“涛贝儿,尼古丁只是一种化学物质,并没有任何改善情绪的作用。你应该看看这个——”

他把一本《血战“飞行马戏团”》扔到羽凡面前。

“这书我又不是没有,看过十遍了!”

“友谊在空军部队里是很奇怪的事情,”胡海泉轻柔和缓地背诵着书中的段落,“飞行员的职务是飞出去找麻烦,他应该随时保持自己的身体适合和头脑清楚。因此,心中决不可容许恋爱和友谊的感情去盘踞,使战斗知觉力变成迟钝。这是每一个空中战士生死攸关的事,要保持思想敏捷,空灵清明的心。因此我在心上竖起城墙,不让那种会在朋友死后使人伤心的友谊偷袭进来。”

羽凡吐了个烟圈,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比起担心别人,你要先当心自己,多锻炼,多练体操和单双杠,天热就别太逞强,脑袋里别装那么多杂念,人家列根巴果说了,‘假如一个人时常为朋友担心,累及自己的精神,他在前线一定干不长久。’”【注2】

下午大家去听了陈纳德的讲座“中国空军应采取之战术”,然后上情报课,司令部派下来的情报科长老梁分发日本陆航、海航的部队和战机介绍手册,老梁是广西航校出身,广西航校就是聘日本教官教飞行,老梁也去过好几次日本采购器材,情报路子挺野。

木更津、鹿屋这些番号虽都在《空军》《航空生活》里不止一次看过,但这份油印资料却详尽得每支飞行队编制,驻地调动、长官姓名和履历都一清二楚。海泉说:“没准儿他们现在也正在看我们的资料吧。”

 “不,萝卜头不重系我们的资料,看不起中国飞行员。”老梁说。

“萝卜头以为中国飞行员都系义大利教官放水才毕业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系不系啊Kubert?”黄贯中用广东口音浓重的国语勉强模仿儿化音,引发阵阵笑声,不知是笑他的口音还是笑敌人轻视。“敢看不起洛阳的,给点颜色看看!”羽凡冲着文章比划了个割喉手势。【注3】

卢沟桥事件自七日起,当日冲突,八日双方和解,九日敌违背条约向我进攻,十一日晚平郊又激战,时局日渐恶化,空军随时准备动员。一大队和八大队也调来南昌青云浦集训,随后各级将领云集,在飞行场举行了盛大的校阅,十五个中队上百架飞机整齐列在司令台面前,最左翼是一大队的两个中队诺斯洛浦轻轰炸机,然后是三大队七中队的新霍克和八中队的义大利战机,接着是十七队的白鹰。装备清一色新霍克的四、五大队各三个中队、最右翼是八大队的萨伏亚重轰炸中队、亨克尔重轰炸中队和九大队的两个中队许来克攻击机。地面校阅结束后飞机依次滑行升空编队飞行,展示年轻空军的战力。

编队飞行了两轮,满意的将军们走下司令台陆续上汽车回城。飞机开始降落,但没有无线电联络,上百架飞机的降落虽有编组也依然乱糟糟的。

轮到七中队降落了,海泉开始摇起落架摇杆,但摇一半就卡住下不去了,他挥手示意僚机自行降落,重新拉起高度,试图用急俯冲让卡住的起落架放下来,但俯冲到五百英尺没作用,他又一次把飞机拉到了两千英尺做俯冲,还是无用,队友一架又一架平安降落,然后眼巴巴看着海泉在天上一次又一次俯冲。

不知是第九次还是第十次急俯冲,海泉突然发现摇杆起作用了,一阵猛摇终于完全放下起落架,连续俯冲让他筋疲力尽,只想赶紧落地,他减速盘旋进场,就在即将接触地面时突然发现一架飞机突然在前方抢先降落了,仅距离几十米正在滑行!

海泉的时速已经太慢不可能拉起机头复飞,但正常降落滑行一定会撞上前机两架飞机一起完蛋,而抱死刹车则会在地面打筋斗摔成碎片,在所有人惊呼中海泉的新霍克轻三点降落,边滑行边向左猛拐,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一路蹦跳,最后一头扎进机场旁的水稻田里头朝下尾舵朝天拿了大顶。

海泉从机舱里爬出来扑通一声掉进水田里,跌得浑身泥。羽凡狂奔过去大喊:“没受伤吧!”

“没事儿,快拉我上去!腿拔不出来了!”海泉笨拙地在泥里挣扎,其他人到处找竹竿绳子,拔萝卜一样把他从泥巴里拔出来,接着机械士们也赶到了,同样像拔萝卜一样把陷进泥里的新霍克拔出来送回机棚。

事故很快调查清楚了,前机是一大队的弗力提,由准尉见习官邓超驾驶,载着后座摄影士为校阅和编队飞行拍照录影,因为弗力提是初级教练机,续航时间短快没油了,就没留意其他飞机的航线匆忙抢占跑道降落。“对不起哥实在对不起,我应该在天上多呆一会儿的,就算停机也能再滑翔五分钟。”邓超一个劲地道歉,他们都递交了事故报告书,上级没分主、次责任而是各记两次过。

“没事儿,下次注意吧,又不会把我怎么着。”海泉语气轻松地说,那架霍克只略微损坏了螺旋桨,没造成很大损失,而且大敌当前,身为三期生肯定是不可缺的主力嘛,记没记过都一个样。

邓超又点头哈腰说六二班同学想请老师周末吃个饭:“大家都说能在南昌凑上不容易,说不定马上就各奔东西啦。”

“好啊,去哪儿吃?”

“晋云斋,没问题吧,请相信一个南昌本地人的推荐。”

回到宿舍海泉跟羽凡说了六二班学生请客的事,羽凡坚决地摇头说:“不去,为了黄爷,这个月我不喝酒不娱乐。”

“你还是该去,一旦开拔前线,有些人也许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胡海泉目光忽闪忽闪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羽凡低头想了半天,说道:“好吧,听你的。”

于是周六晚上空军洛阳帮在晋云斋重聚了,当年洛阳航校刚成立,六二期是头一批分到洛阳学习初级飞行的,而三期刚毕业分配到洛阳的也是菜鸟教官,名义是师生,其实年纪没差几岁,甚至有学生年纪比老师还大的,除了没有半点马虎敷衍的飞行教学之外,无论打球、跳舞、喝酒、骑马、打猎都是一起玩闹折腾,早就像兄弟般亲密。几杯酒下肚,上下级间的拘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以拿大顶的新霍克为背景,海泉在水田里被狼狈拖曳的抓拍照片在六二班学生中传递,引发阵阵放肆的笑声。

这家酒楼专烧正宗北方菜,还有美味的北京烤鸭,唯一缺点就是贵,“这顿得把你们吃穷了吧!”羽凡知道见习官其实兜里没钱,因为一毕业就得订做军装、皮鞋、军靴、军大衣、武装带、佩剑什么的,空军是最讲面子的,材料做工绝不能将就,通常得贷款几百块才能置办下来。

“都已经一屁股债啦,欠多欠少而已,有什么好怕,”一大队的陈建州大大咧咧地说,这肤色黝黑的大块头考航校前念过商船学校,当过远洋船管轮,强壮的体格简直天生开轰炸机的材料,“反正马上要打战,最后有抚恤金垫底啦。”

提到开战话题大家都兴奋了,邓超嘚瑟地说:“听说我们大队要调济南,厉害了,北平、大连、青岛三个方向都能炸到。”

文章也问:“哥有什么猛料爆一下?听说要派一个驱逐大队北上?会不会是咱三大队?”

“可拉倒吧,怎么可能派你们去济南,‘诺机’怎么开都还没整明白呢,没会走就想跑啊。”羽凡一盆冷水泼过去,一大队是去年11月才成立的新部队,除干部之外清一色六期菜鸟,而且轰炸科在航校学的是俗称‘达机’的道格拉斯O2MC双翼机,下部队才第一次接触俗称‘诺机’的诺斯洛浦单翼轰炸机,六二班毕业生学‘诺机’不到两个月,刚达到勉强完成普通飞行的程度,离形成战斗力还差得远。

“老手也不会派去济南,位置离东北和朝鲜太近了,人家几个基地加航母舰载机打你一个队,不是干挨打?”海泉继续泼冷水,“北上支队也不会是我们,我们三个队,飞机四个型号,烧两种汽油,保障太麻烦了,北方机场条件都这么差,让地勤怎么伺候?”

“洛阳的条件还行吧,还有南苑。”有学生说。

另一个声音说道:“南苑——现在去不成了吧,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的北平人氏陈羽凡默默地将一杯白干灌下了肚,北平沦为战场,这是迟早的事,从热河、长城抗战那会儿,关心时局的都心知肚明,但当“北平”真的成了军用地图上一个地理名词,周围标着无数个红蓝箭头圆圈叉叉每天移动位置和方向,当侵略者的铁蹄即将踏过你被父母牵着手蹒跚走过的喧闹长街、你第一次对漂亮姑娘怦然心动的胡同口、你和球友苦练盘带洒下血汗泪的足球场、你毕业那间中学的校门口、你头一回挣了工资给父母买礼物的百货商店。接受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南苑以后就是我们轰炸目标了,认真做好功课!”陈羽凡深吸了口气,把酒杯重新灌满,和学生们逐一碰杯然后一饮而尽。海泉正向学生介绍日本陆航的最新部署,长春、公主岭、沈阳、锦州、绥中、昌黎的机场。阿,羽凡望向身边正侃侃而谈的中尉分队长,痛彻地意识到他是很多年前就曾经历并忍受这一切的,那个从未离开过家庭和校园,只懂读书写作业的二十岁男孩在沈阳的黑市买了张假得不能再假的通行证,抓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塞进包里就离开了家,花了两个月时间混进关内身无分文形同乞丐地走进北平把可以报考的军校和军事训练班都考了个遍。

怎么做到的,迅速接受往昔生活的崩塌并把自己变成以杀戮为业的战士,那个天真幼稚、不会铺床擦皮鞋,除了书本知识一无所知的男孩。羽凡努力暂停自己的思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举斟满的酒杯,高声唱起“青山高白云飘 河山壮 胆气豪”,年轻的见习官们纷纷加入合唱,从男儿胸膛最深处吼出的歌声让酒楼的天花板和地面在震荡。【注4】

热血和酒精交织的疯狂终于散场,深夜里飞行员三三两两依靠扶持着走在空旷的街上,时不时嚎几嗓子军歌。胡海泉使出吃奶劲拖曳着烂醉如泥的羽凡,顺着沿江马路没走多远就累得不想动了,把羽凡搁马路牙子上然后坐到赣江边吹冷风让脑袋变清醒,嘴里哼哼着“过瓜田碧玉丛丛,望马群白浪涛涛……”【注5】

这是首旋律优美但跟抗战毫无关系的流行歌曲,为什么无意识地哼出来只能说他也醉得不轻。

“炮儿,得向你承认个错误……”羽凡突然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啥错误?不该抽烟?”海泉奇怪地问。

“No~~”羽凡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很多年了……我得承认,从咱俩认识开始……我对你一直抱着同情心,可怜你是东北逃出来的,没家的孩子,得在队伍里罩着你,现在我才明白这大错特错了。我把你看低了,看扁了。”

“有吗?没有吧,兄台言重了。”

“真的是这样!现在华北打成这样,我家也保不住了,才明白你根本不可怜,你走的路,干的事都很爷们儿,在下佩服!”

“啊,原来说这个,北平不是沈阳,这回真的要反抗啦,”酒精作用下,海泉也豪言壮语起来:“家没了,家没了又咋了,咱一条血路杀回去!”

“说得好,杀回去!”羽凡搂着海泉的脖子激烈地摇晃了半天,然后他安静了下来,凝望着黑暗中不息奔流的磅礴江水。

“对了,炮儿,突然想起个事儿,”过了很久,羽凡突然重新开腔,“如果我给打死了,如果不是跟飞机一起炸得粉碎什么都找不着了,如果还有点儿骨灰和一点儿遗物留下,能拜托胜利后,送到我家吗?也算对爹妈有个交代,儿子到底跑哪儿去了。”

“好啊,”海泉爽快地说,“但请求总得是相互的吧,如果我死了你也得干一样的事儿啊,我爹妈在关外你没见过,我多写几个亲戚地址给你,总有一个能找到。还有遗物也不用带太多,就笔记本、相机、相册和几本书就可以了,太重也不方便保存。”

“那就一言为定,咱不管谁活着,战争胜利了,要把死了的骨灰和遗物送到家,照顾家里老人。”

“赣江作证,一言为定!”海泉伸出右手跟羽凡紧紧相握,不忘笑着补充一句:“当然如果都死了那也没办法啰。”

部队调动命令没来,胡海泉却收到了调令,在许多同情目光注视下去八中队报道,四期的钟立风提拔为分队长补胡海泉的缺,他本来就是三期的,因为顶撞老美教官被降了级,是队员中飞行经验最丰富的。八中队的副队长调去四大队,原本的分队长孙楠升副队,他把一堆事故调查书丢给海泉看。

两个月来摔了两架小费亚特,飞行员一死一伤,“这么难伺候的机型,也不分配靠谱点儿的机械士,全都是刚毕业的菜鸟,”孙楠指出事故频发的关键,“跟你说在这飞机维护保养我们得亲自盯着,性命攸关,可千万别当甩手掌柜。”

海泉仔细研究调查书,这小费亚特并非性能不好,但实在太娇气了,单说烧的专用汽油,是粗苯汽油和酒精的混合物,而粗苯中国根本没有,完全依赖进口,酒精也需要高度提纯,这种专用汽油由义大利在南昌建立的航空工厂提供,但现在义大利人走了,工厂移交中方管理,品控往往跟不上,上次黄征出事就是因为汽油配比问题,输出功率不足,突然停机了。

飞行员的性命某种程度上攥在机械士手里。为小命着想,海泉一狠心掏腰包请了全队地勤进城吃大餐,逐一敬酒,又买了很多腊肉板鸭之类副食让他们带回家里,诚心拜托多费心照顾飞机。机械士的工资跟飞行员相比非常低,活儿又脏又累,海泉对他们这么好挺感动的,个个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义大利飞机因故障掉下来。

航委会终于下了备战命令,二大队挺进信阳,九大队挺进南阳,四大队挺进周家口,而三大队调句容,五大队调扬州。

青云浦,中国驱逐战士的圣地,在这的最后一夜,海泉和机械士们泡在机棚里,检查座机每一处仪表、开关、螺丝、垫片,羽凡抱了个冰镇西瓜来到机棚,把西瓜切了分给机械士们,剩下一大块递给海泉,海泉立刻如获至宝地大啃起来。

“你行李收拾了没?”

听得这话海泉张大了嘴,愣了半响,嘟囔了声:“糟糕。”

羽凡笑嘻嘻地说:“你也太迷糊了,打算空着手去句容吗?都给你装好了,被褥席子塞降落伞袋,随身衣服零碎放皮箱里,其他换季衣服书本唱片那些太重了,让勤务兵去统一收拾了装大箱子用运输机运吧。”

三大队的到来让句容这个三等小机场空前热闹起来,各中队开始轮流负责南京上空的警戒,这一天羽凡执行清晨六点的警戒巡逻,两个小时之后降落,回到大队部准备做任务简报,却发现大家正挤成一团争抢运输机刚送来的航空邮件和新报刊杂志。

海泉憋着笑挥舞手里的《空军》:“哎,最新这期你们看了没?我们的陈羽凡同志发表了一篇很专业的论文,给大家念念啊:《苍蝇是怎样的飞上天花板?》”

刚出标题队部里就笑声一片,这标题实在太“专业”,海泉继续一本正经地念:“除掉从墙壁上爬到天花板上之外,他的可能的方法,据一本美国的杂志,认为大概是用半个横滚——‘Half of Rolling’,或者半个筋斗,当他将成为‘倒飞’的时候,他的‘落地轮’就‘着陆’于天花板上。

但是!到底是用横滚还是用筋斗呢?横滚是用快滚还是慢滚呢?用筋斗,是不是像我们驾驶‘克蒂司老鹰’那样,先俯冲一下,然后转舵上升呢?那么他怕不怕失速呢?失速之后怎么样,也变螺旋下降吗?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小问题。

苍蝇从天花板上怎样‘起飞’呢?用从俯冲改出,还是用‘殷麦曼翻转’再来半个横滚而改出呢?

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小问题……”【注6】

所有人都笑得不行了,羽凡摘下飞行风帽把脸一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海泉笑得捂着肚子:“其实吧,写得挺好的,只是标题实在太哈哈哈哈……”

这正是羽凡从看到冷饮室玻璃柜橱里飞舞的苍蝇时得到的灵感,引出对飞行特技的分析思考,平心而论这篇论文内容深入浅出,既专业扎实又发人深省,是篇好文章。只可惜,现在大家眼里只有鬼子,只想打仗,看杂志的心情已经跟两个月前截然不同了。

这真是在错误的时间发表了一篇内容正确的论文。

邮件堆里羽凡找到自己的几封信,都来自部队的朋友,没家里寄来的,虽意料之中但多少有点沮丧,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看完了信,拿起《空中战术》研读起来,快到中午海泉训练完俯冲投弹回来了,也躺在床上看书。

“你在看啥?”羽凡问。

海泉扬了扬手里的书,是本郑振铎的散文集。

“你还真有雅兴,这时候还看得进闲书啊。”

“就是这时候了,才换换脑筋放松一下嘛,我们已经为这一天训练了五年,临急抱佛脚有啥用?”

敌情分析,实弹训练,攻防演习,空中警戒,时间很快到了八月十三日,下午大队座召集了所有飞行员。

战争开始,《空军作战命令 第一号》下达了,三大队将承担首都防空的光荣使命,七、八中队根据地为大校场、十七队为句容,务必十四日前抵达根据地并完成一切作战准备。【注7】

两个中队的飞机很快就飞往南京,在大校场降落,飞行员们顾不得安顿行李,立刻连夜开始作战准备,海泉汗流浃背地忙碌着,修改机枪扳机力度,检查各处电门开关,亲手加注发动机冷却液,用仪器检测汽油成分是否达标,亲手给飞机加油。

羽凡调完了机枪,上好了子弹,来到海泉的小费亚特旁边:“兄台,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没忘什么啊?这回我行李整理得好好的。”

“看看表都几点了!下来吃点儿宵夜。”

“刚吃了包饼干还不饿呢,我等会儿再去,反正今天不眠夜了,我得三点钟准备起飞。”海泉难得地对吃没太大兴趣。

“你傻呀,日子过糊涂了,今天你二十五生日。”

他被羽凡拉扯到食堂里,桌上摆着一大碗长寿面,海泉立刻开始呼噜面条,含含糊糊地说:“味道真不错,首都的大师傅手艺就是好。”其他飞行员也陆续过来宵夜,大家都太忙了,只敷衍地冲海泉打个招呼,就赶着把火腿炒饭、煎蛋、土豆炖牛肉和热牛奶往嘴里塞,边吃还边忙着谈别的。

“我的蓄电池换好没有?——大炮生日快乐啊,才二十五?比我带的见习官还小啊。”

“二十五不小啦,按最新制度可以结婚啦——麻烦催一下我的曳光弹,都催两趟啦。”

羽凡也盛了碗炒饭,边吃边饶有兴致看着海泉大口呼噜面条的傻样,海泉猛干了大半碗,从面汤里抬起头说:“你是不是也忘了什么?好像似乎曾经说过要送我点什么的吧?”

羽凡面色古怪地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他抱来一个长盒子,搁在饭桌上打开,里面是杆漂亮的短筒霰弹猎枪,他们在洛阳当初级教官的时候就成天议论的东西,那时他们迷上了打猎,但猎枪很贵,准尉见习官买不起,只能借航校警卫连的七九步枪上山,跟义大利教官手里装饰精美的猎枪一比太土老帽了。

枪是好枪,黄橙橙的子弹配了好几盒,枪证也办好了,办枪证手续挺麻烦,显然是羽凡好几个月前就预备好的,但此时此刻却显得不合时宜——战争开始了,谁有功夫去打猎呢?

海泉拿起枪摆弄了几下,盖上盒子笑着说:“谢谢啊,等抗战胜利了带你去东北的黑森林打大家伙去,野猪、狍子、熊瞎子都整起来。”

夜深了,飞行员宿舍被安排在中山陵,来回得一个钟头,大家都不想浪费时间,索性就在值班室里打地铺,地上铺了从旁边一家日本公司里征用的地毯,像床铺一样舒服,但羽凡闭上眼就开始推演即将发生的空战,怎么都睡不着,身上出了一身薄薄的汗,他坐起身来,靠在墙上点着了香烟。

海泉躺着踢了他一脚,示意要抽出去抽。

“也许天亮了出去就回不来了,就让我任性这一回,行不?”

海泉没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羽凡低头抽烟的侧影,慢慢地闭上了眼。



【注1】《西线无战事》最早的中译版出版于1929年,战前的确有中国飞行员读(史实)。

本文引用的是1983年外国文学出版社朱雯译版,因为两个民国版的文字实在太粗糙我实在欣赏不来。

【注2】《血战“飞行马戏团”》即为美国一战王牌列根巴果(EddieRickenbacker)的空战回忆录,中文版出版于1937年2月,空军飞行员几乎人手一本,本文引用文字均为原文。


【注3】1935年开始,中央航校的初级飞行教育一分为二,洛阳分校由意大利教官团主导,校本部由美国教官团主导,五期、六期、七期均有意式、美式飞行教育之分野。当时不仅日本人,陈纳德也极端轻视意式训练的中国学员。
【注4】“青山高 白云飘 河山壮 胆气豪”是空军歌曲《保卫领空》的第一句;

【注5】这首歌是《玉门出塞》,的确跟抗战毫无关系。

【注6】史实中,《苍蝇是怎样的飞上天花板?》的作者是汤卜生烈士(航校三期,1938年衡阳空战牺牲),原文发表于《空军》杂志第241期,1937年8月1日出版。
【注7】史实中的《空军作战命令 第一号》如下,没有关于7中队的任何指示,我只能编一个,很神奇的是整个淞沪抗战期间,关于7中队的指示都没找到,但7中队飞行员的战斗内容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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