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打电话(7)


“不可能!”郑云龙应道,他打头阵探路早就发现了被雪覆盖的暗裂缝,用冰镐戳了明显标记,以阿云嘎的经验怎么可能没发现,但他转身一看,阿云嘎真的不见了。

“嘎子!你在哪儿?制动!马上制动!”他大喊着往回奔,边跑边卸背包,摘主绳,李琦已经摸到了冰缝边缘,郑云龙主绳绳头挽个绳结抛向李琦,然后紧握冰镐趴下让镐尖扎雪里。“看见人没有?在哪儿?赶紧给他扔过去,我制动。”

“大龙,不是这么回事,这没用,他掉得很深,你过来看。”李琦没有接绳头。

郑云龙摁亮头灯,爬过去观察裂缝内的情况,黑暗深不见底、令人发寒,头灯照射下能看见橙色的一小团,是阿云嘎的冲锋衣颜色,有将近二十米深。“嘎子!嘎子!你怎么样!”他冲着裂缝一遍遍喊,但一丁点儿回应声音都没有。

这相当于一个人从七层楼高掉下去,不死也重伤。郑云龙感觉心脏停跳了一拍,这是假的,高海拔缺氧带来的幻觉,假的,他想欺骗自己,但不能,要救阿云嘎的命每一秒都很宝贵,他扭头对李琦说:“这太深了,他估计也伤得不轻,肯定自己爬不上来,要搞个拖拽系统,还有滑轮吗?”

“嘎子带着一个滑轮已经掉下去了,还有一个。”

“够了,主绳长度应该也够,你先建两个保护点,我下去看看嘎子的情况。” 

李琦把冰缝上覆盖的雪都除掉,让缝隙更明显,然后在缝边打冰锥,郑云龙把剩下的主锁和滑轮摆在雪面上,在主绳相应位置快速打抓结并通过主锁和自己的安全带相连:“好了吗?”

“O了,你也注意安全!”李琦把主绳收紧,郑云龙开始下降,到了阿云嘎的高度,只见阿云嘎被紧紧地卡在冰缝里,“嘎子,能听到我说话吗?听见就摆摆手!”

橙色的袖管晃了晃,郑云龙焦急地问:“嘎子,你伤哪儿了?”

“不知道……我有点饿了……”阿云嘎含含糊糊地说,声音像从水底冒出来的。

冲锋衣头盔包裹得那么严实,郑云龙也实在判断不出伤哪儿了,只能打气:“别怕,我马上把你弄上去!”

“给我弄碗热汤面~”

郑云龙暗叫不好,阿云嘎可能伤了头,已经神志不太清醒了,如果不主动配合那救援就难上加难了。郑云龙开始跟他说准备打个什么绳结,怎么建立拖曳系统:“你就乖乖的,听话,别乱动,都听我的没错!”

“啊我们龙哥最棒了~金牌向导……”阿云嘎回应。

“我是说,你千万别动我打的绳结!”

“傻逼才在这求婚呢……”

几次三番牛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快把郑云龙逼疯了,他决定不浪费时间交流,让自己尽量接近阿云嘎而不被卡住,把主绳抽出一段打了个结,扣在阿云嘎的安全带上。“琦琦!收紧!”他仰头大喊。

绳子收紧的一刹,阿云嘎疼得喊出了声。郑云龙意识到是背包导致他被冰壁卡得很痛苦,就想尽办法伸长胳膊,把阿云嘎的背包肩带松开。背包“嘭”地一声掉了下去,郑云龙检查绳套的牢固,没有问题,现在阿云嘎被主绳拽着,至少没卡得那么紧那么难受了。

郑云龙开始上升,要尽快把拖拽系统搞定。“大龙……你能不能不离不弃……”在他的下方,阿云嘎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

重返地面的郑云龙吓了一跳,天色已黑,雪越下越大,李琦身上覆了厚厚一层雪,已经成了雪人。他和李琦用主绳剩余的长度紧锣密鼓地打结,固定,调整和保护点之间角度,以便能拉得动阿云嘎的体重。一系列剧烈操作让郑云龙累得胳膊有点抖。“吃块巧克力顶顶,你需要能量。”李琦说,郑云龙接过巧克力使劲干嚼。突然又是“嘭”的一声,声响不大但显然来自冰缝底,主绳也松了,郑云龙连忙俯身观察,阿云嘎不知道为什么又往下掉了几米!

“绳结,他可能犯糊涂把绳结拽松了。”郑云龙嘴唇打颤地说。

那意味着绳结要重打,拉拽角度和滑轮的设置也要重新调整,郑云龙再次降下冰缝,看到让人心碎的景象,阿云嘎跌到了冰缝最低处,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安全带和主绳已经松开。

那里非常窄,阿云嘎很可能多处关节都被压折了,而且浸泡在冰水里,快速的失温会迅速带走重伤者的生命。

“嘎子!嘎子!你听得见吗?我在这,我要拉你上去!给我打起精神来,把绳结好好扣到安全带上!”郑云龙重新打好绳结,抛向阿云嘎,但内心的理智在说,在这风雪交加的西天山上,仅凭自己和李琦两个人,已经根本没法救出阿云嘎了。

阿云嘎对扔到他胸前的绳结毫无反应,他马上就要死了,神仙也救不了他。

“扣上绳结!”郑云龙声嘶力竭地大喊。

“好冷啊……”阿云嘎喃喃地说。

“扣上绳结!”

“亲爱的~我想喝茶……”

郑云龙完全没办法了,他上升回地面,翻背包找器材,跟李琦商量怎么借助其他工具固定阿云嘎的安全带,郑云龙一次次上升下降,尝试不同技术手段,但所有试图拖拽阿云嘎的努力都失败了。郑云龙每一次下降都不停地用最大的分贝呼唤,阿云嘎偶尔发出无意义的呓语呻吟,偶尔说几句蒙古话,渐渐地,再也没有了回应。

“大龙,上来!”郑云龙正想方设法让主绳重新固定阿云嘎的安全带主锁,上方传来李琦的喊声。

“等等,我就要挂上去了!”郑云龙心有不甘。

“你给我立马上来!要不我直接撤保护了!”

郑云龙上到地面后,李琦用头灯照亮一处勒进雪层的主绳:“已经磨损破皮了,你不能再下去,救援必须到此为止了。”

郑云龙不假思索地说:“可以割断它,然后打个渔人结接上。”

李琦叹了口气,郑云龙已经失去了理智,这段主绳是要通过滑轮的,割断了,拖曳系统也就完全不成立了。

“先打渔人结,我再下去看看嘎子的情况。”郑云龙去翻背包找折刀,李琦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哽咽地说:“大龙!停手吧,别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再折一兄弟。”

郑云龙身子晃了晃,瘫倒在雪地里,李琦从背包里掏出睡袋裹住郑云龙,又展开宿营袋把郑云龙推进去。

这里环境暴露,对风雪毫无任何抵挡,实在是最最糟糕不合理的宿营地,但还有其他选择吗?这个雪夜,他们怎么离得开这道冰缝?

整夜他们挤在宿营袋里目不交睫,“嘎子!嘎子!咳咳……你听得见吗?”郑云龙躺在宿营袋里手脚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还是一个劲地喊,喊得嗓子都破了咳得喘不过气,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雪。

李琦则很担心郑云龙体力透支造成的失温和虚脱,他用剩下的唯一一个气罐接上炉头烧雪水煮炒米粥,把奶茶粉也倒进去煮成一锅高能量糊糊,逼着郑云龙喝下去,然后把所有剩下的衣物都裹在郑云龙身上,时刻关注着他的呼吸和血氧状况。

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的黑夜结束了,天亮了,他们再探身观察冰缝,黑色的深渊里,那团橙色一动不动。

“再见,嘎子。”郑云龙轻声说,李琦把两人的背包尽量轻装,主绳、滑轮、上升器、电池、GoPro、稳定器,能扔下的都扔下,然后背起包,与其说下撤不如说在风雪中仓皇逃命。

第二天中午郑云龙李琦回到了大本营,风雪中矗立的宽敞、坚固的橘红色三人帐似乎是种嘲讽,李琦把卫星电话开了机,先直接拨给中登协培训部的廖昌永部长,毕竟名义上,他们的登山是在登协报备的。

“……是的,可以确认遇难……雪没停,山上云层很厚,我们正在继续下撤……大龙——”李琦看了一眼拳头顶嘴上不停咳嗽的郑云龙,“他状况很不好,需要立即降海拔,我们明天应该能回阿克苏……谢谢廖老师,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他又打给仝卓,授权网上发布消息,打给伊里奇,让他通知家属,最后拨通了迪矿主的电话。

不需要买羊了,也不需要大乌苏了,他只求马帮尽快上来,越快越好。

第二天,马帮回到了小矿场,郑云龙抱着鞍桥下马,因为脚下踩的不是雪而有点不会走路,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你现在甭管别的,就给我好好休息,后面的活儿有我们呢。”王晰说,周深从另一匹马背上拆解背包往越野车上扔,他们是连夜从成都出发经乌鲁木齐转机赶过来的。

经仝卓在网上牵头自发组成了善后小组,刚在新疆度过快乐假期回北京拿毕业证的蔡程昱被分配了一项任务,陪同家属进疆。

高天鹤向蔡程昱开放了仓库,蔡程昱挑选了最精良的绳索和器材,全副武装出发了,在西安机场等转机时,他在北京就认识的伊里奇陪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中年人向伊里奇说了一堆话,伊里奇说:“这是阿云嘎的二哥,他问‘救援还有没有希望?有医生一起去吗?’高海拔登山我不太懂,卫星电话里就那么几句话信号也不好听不太清,你是登山小专家,你说说?”

蔡程昱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了:“哥,你看我什么最好的进口装备都带上了,但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去救嘎子哥,但打电话时就距离事故发生快两天了,现在已经快三天了,没有人,没有人类能受了重伤之后,在海拔4400米,20米深的冰缝里活那么久。”

几路人马齐聚阿克苏后,王晰开了个小会:“这样,嘎子他哥没上过高海拔,上山不安全,大龙就和伊里奇留在阿克苏陪一下家属,跟登协、公安局、保险公司办相应手续,我跟周深、李琦、蔡蔡带本地协作去事故现场,看看能不能把嘎子的遗体运下来。”

“我也去,跟你们一起。”郑云龙说。

王晰说:“去啥去啊,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过来。”

“那点海拔不算啥,那道冰缝除了嘎子只有我下去过,我最了解现场情况,可以给你们的行动加安全系数。”郑云龙仍然坚持,李琦就同意了换成自己留在阿克苏办事。

几天后他们找到了那道冰缝,郑云龙讲解了冰缝结构和救援细节,打好保护之后,蔡程昱绳降了下去,回到地面后摇了摇头:“太窄了,根本接近不了。”

周深说:“可以让我试试。”

王晰说:“你都没有冰缝救援经验,别瞎逞能。”

“我只拍摄,不操作总可以吧。”周深把GoPro用胶带固定在头盔上,肩带上绑了强光手电,他凭借身材优势比蔡程昱降得更深,拍了一段视频,几个人围着平板反复暂停、倒放,凝视画面中橙色的轮廓。

“嘎子哥……已经完全被冻住了,表面一层冰,卡得很紧,常规手段不可能把他弄上来。”周深表情沉痛地说,没说出来的台词是,如果使用非常手段,遗体一定会严重毁坏。

“放弃吧,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吧,”王晰直起身环视了周遭的山峦,“这风景也着实不错。嗯?大龙?”

郑云龙说:“可以。”

周深问:“需要立个碑吗?或者堆个尼玛堆什么的。”

王晰说:“问过嘎子他哥,他们蒙古族没有这个风俗,就什么也不需要,这座山就是墓碑。”

下撤途中郑云龙咳出了粉色的痰,这是高原肺水肿的征兆,夜里王晰钻出睡袋给他测血氧时听到他反复重复一个绳结的名字。

回到阿克苏,郑云龙身体好了些,但依然被伙伴们逼着在旅店休息,其他人跟新疆登协、阿克苏地方政府开了山难说明会。说明会上李琦对事故过程说得很简单,强调完全是意外,没有任何人为因素。他回到旅店,见郑云龙抱着笔记本敲字。

李琦凑过去,是事故报告,很长,很详尽,包括每次冰缝下降救援时运用的器材和绳结,以及那个导致阿云嘎二次坠落的松脱绳结。

“这段你不要发。”李琦说。

郑云龙抬起头,用眼眶含泪的绝望目光望着他,嘶哑地说:“这就是他最后的经历,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事实,为什么不能发!”

发了,你将被卷入舆论的深渊,也许你的登山生涯就毁了,李琦没有说出来,而是放软了口气:“现在全国山友都很关注,先发个简短的公告吧,技术性的以后再说。”

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在西天山的入山口举行了告别仪式,然后蔡程昱带伊里奇和阿云嘎的二哥在很低的海拔爬了一小段山,这段路风景很好,可以欣赏不远处的雪山和冰川,阿云嘎二哥气喘吁吁地说登山真有意思,我们那里没有山,如果我也像你们那么年轻我也会爱上登山的,奥特根有这个事业有你们这些海日真好。

李琦为了保险报销等一堆事忙得团团转,突然拍脑袋说哎呀差点忘了我们的火车票还没退呢,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打出来了得去火车站退。

这一天按计划他们将从阿克苏去乌鲁木齐,新疆登协邀请他们办一场分享会,这场分享会是新疆山友期待很久的。

郑云龙手上没活儿,说我去退票吧,他拿着自己和李琦的身份证、阿云嘎的死亡证明到阿克苏火车站办退票手续。

数好退票钱从火车站走出来,晴空万里,从站前广场可以清晰看到绵延耀眼的雪山。

他现在才有真实的实感。

美丽而又残酷的雪山永远地留住了阿云嘎。

【注】冰缝救援的拖曳系统非常复杂,以下是几种不同的设置方式(我看着图还没完全看明白),但为什么那个绳扣会松脱,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这样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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