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少愚》——《中国的空军》1942年55期(普通刊)保山专刊
郑少愚（1913-1942.4.22 四川渠县 航校三期 ）第四大队大队长，“八一四”空战首开纪录者之一，星序奖章得主，中共地下党员，曾五次空战负伤，1940年九一四壁山空战驾I-15与零式激战，左脚、右手均中弹负伤，机中四十余弹返航，后就读空军参谋学校。1942年初空军参谋学校一期首席毕业，赴印度接P-43战斗机回国，4月22日途经斋普尔上空油箱起火坠落殉职，追赠空军中校。
(中国空军的P-43）很多年来，郑少愚的名字和言行一直在我脑内萦绕，最近同好已经撰写了关于他的考据长文，借此机会，将对他悼念最为简洁优美的一篇悼文贴出。原文刊登于《中国的空军》1942年55期(普通刊)保山专刊，7月15日出版，扫描图片附后。
作者：南波
少愚死了，死於印度的泽波尔！
我底朋友，在国外死，你是第一个。
中国空军战士，在国外晋升，你是第一个。
你为祖国自由独立而死；你为人类正义和平而死，你的死，死得光荣，但在抗建的伟壮事业上却是一件无可衡量的损失。
少愚！你正在青年的时候，你在人生的旅途上，才刚刚迈步，你毕生的事业，才刚刚奠定一点基础，你满怀的抱负，才刚刚划了一个轮廓，你至少应该再有二十年，三十年的生命，才足以尽量发挥你的抱负，以贡献国家民族，以贡献人类社会。现在就死，实在死得太早。
固然你一向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但是，朋友们总时刻在念着你，耽心着你，在「八一三」后，茵和我经常在为你祈祷；经常在替你耽心。我们知道你一定参加这战争；我们知道你作战一定比别人英勇。我们知道惨酷的空战，是要吞没许多聪明俊秀的战士的生命的；我们也知道：自由独立的新中国，是建筑在千百万热情青年的鲜血上的。我们需要自由独立的新中国；我们需要不达目的誓不终止的民族战争。然而，矛盾的心理，又希望自己的朋友永远生存在人世上，於是，我们用祈祷来幻想：第一、是愿你作一名长胜将军，永远都能打败敌人，和每一部小说上必有的英雄人物一样，直到战争的结束为止。第二、是愿你在任何危险情况之下，都能化险为夷，至多也只是受点无损於健康的轻伤。
「祈祷是灵验的。」当你第一次在上海上空受伤的消息传到成都来的时候，茵这样欣慰地向我说。
然而，民族解放的战争没有停止。你底战斗的生活，也不会就此结束。我们在继续为你祈祷，继续在作着我们认为满意的幻想。
二十七年有名的「二一八」之役，你的座机的操纵线被敌机打断了，几乎遭受到敌寇的毒手。但你终於是安全地降落到地面上。这以后，在重庆、柳州，你曾接连遭遇过几次危险，而每一次都是在我们祈祷的幻想中，得到了平安——「祈祷终是灵验的。」
在你最后一次受伤以前，你曾向我说，现在作战，你愈有把握了。因为这大小几百次的战役，把你锻炼得更沉着更有经验了。谁知在辽远的印度的上空，在一个本极本凡的情况下，竟会结束你一身的抱负呢？
二十七年夏天，我到前方工作，你经常勉励我，也经常耽心我。你耽心我潺弱的身体，受不了那前方艰苦的生活和奔驰的劳苦，你耽心我倔强的个性，会遭到敌人的任何一个可能的阴谋和陷害。我在游击区，曾因交通关系两个月中没有消息带到后方来，那时你公然也听信了毫无根据的我受重伤或者死了的谣言。
记得我们在武汉沦陷之前，你，刚，我，曾经立下一个共同的志愿，分道扬镳，互助互励，共同为中国的独立自由幸福努力。当分别的时候，我们各自心中都有一个何时再会的不吉祥的感觉，然而，各自都在极兴奋与欣慰的情绪走上各自的路。那时候，我们的预料，你最危险，其次是我，最后才是刚。那时刚担任着防空学校的教官职务，简直是没有丝毫危险性的。因此，刚几次要打算找别的工作，几次要离开航委会，想把他受过的几年军事教育，运用到直接参战上去。经我们再三的考虑，经我们再四的劝慰，才打消了刚要到前方或游击区工作的志愿。谁知最没有危险性的人，倒反最早就离开了我们！
当刚的病，已经绝望的时候，你告诉他说我回到成都了，现在后方的医院，成都的四圣祠比较完善，你有熟医生在里边，可以照顾。你马上弄好飞机送他来成都。同时通知我，叫我尽一切可能去安慰他，用一切办法去治他的病。
刚同我见面时对我说：「我久病不愈本已对人生绝望了，当我见到少愚和你，我的眼前又浮出了一线生的光明。」
刚来成都，我长时期地看护他，希望能把他从绝望当中救转来，毕竟刚的病得绝了，费尽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挽回的希望。以他当时的病情来说：早死一天，倒是早一天解除他的苦。而你的死，却是没有谁会料到的。你那魁梧壮健的身躯，壮严和蔼的态度，你那伟大崇高的理想，你那坦白诚挚的个性，你那忠肝义胆，在中国空军中，已经树立起一个典型，养诚了一种风气。然后今后只能供一般人的向往了。
去年我患吐血病的时候，我自己相信这病不会致我於死地的，然而，你看到当时的情形，你听信了医生的判断，你以为我是不容易再活的了。那时你在╳╳╳办公，你天天下午骑着单车到医院来，早上又骑着单车出城，直到医生说我的病已经脱离了危险，你才改成每礼拜三六来看我。你不放心又叫别的朋友经常来看我。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最近，你死了後，伴程谈到，才知道医生说我底病不容易好。你叫他们来看我，是尽人事地来安慰我。同时，听说你就在为我准备後事。少愚，现在你先死了，我应该如何来替你办理後事呢？
每一个见过你一次面的人，他们都觉得你的仪态足为一般空军战士——不，简直可以说任何一种军人的楷模，你那虚心诚恳，彬彬有礼的样子，谁都说像一个教员，像一个饱学足识的哲人学者。
你没有利用你的环境去玩弄过女子或欺骗过女子，你认识的女朋友不少，但都是正当的交往，你对於她们的态度，比和你对於你的男朋友的态度还要审慎得多。每当一个你并不打算同她缔百年偕老之盟的女朋友，在说话中，在态度上，或者在通信上你发现她有对你更进一步的嫌疑时，你就要考虑「疏远」她的办法了。这类的事，你不只同我商量一次，这类的信，你也不只给我看一次。你底意思很简单：「危险！这样一来，害了她，也害了我。与其将来使她痛苦，不如现在使她失望吧。」
你平生没有嗜好，如果说有，那就是助人和求知了。你把帮助别人，当作一样功课，当作一件事业。只要你知道人家有苦处，或者人家向你开口，你从来不曾拒绝过人家的要求。原因是：你认为假若人家的要求是正当的则你对人家的帮助就是应该。假若人家的要求不正当，你也以为人家一次两次的要求，不便拒绝。於是从航校毕业直到你死，都经常在计划着你的经济情形——实际上是在为若干个人的事业和若干个家庭的生活在计划。
记得你读「大同」我读「持志」的时候，你在沪南，我在沪西，因距离相当远，你和我不能经常见面。你同我约定：一月中见两次面，一次是我到「大同」去，一次是你到「持志」来，中间的两个礼拜，各自在学校读书。因为你的经济情形不好，由我在信里面寄一块钱供给你作零用。在航校，以你那时来说，你的普通学科的基础最差，但你努力的结果，毕业的成绩考到第三。
一般的人，在一个专门性质的学校毕业。都认为学业已告一段落，生活比较安定，就会把原有的求知的力气慢慢松懈下来。但你不然。你正因为对於空军军事方面的学业告一段落，你正因为生活比较安定，於是把你全部的精神时间都摆在研究社会科学上。从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到哲学，按部就班地作系统的研究。直到「七七」後你从航校的安定生活调到队上去为止，你没有终止或停顿过你的读书。就是在二十七年战斗很剧烈的时候，报纸和杂志，也没有离开过你，你受过几次伤，你就利用每一次养伤的机会来读书。二十九年春间，你在柳州受伤后到成都来养伤，恰恰╳校招考，你就准备投考。於是你的床头，堆满了数学和军事学书籍，你谢绝一切应酬来准备。因为那时你已经是╳大队大队长了。初试你考上了。秋天你在璧山上空受伤，又来蓉的时候，恰是╳校复试的期间。你曾用玩笑的口吻说：「我底气运还不差，每一次都让我有这机会到成都来参加。」你又如前次一样的准备，又得到初试时同样的结果。
你在进╳╳学校的第一天，你就立下一个「非考第一可」的志愿。一年期满，你如愿了，而且你那列为第一的毕业论文，详细地计划了中国空军的建军问题。这说明你不光是一个飞行技术人员。所以空军当局和最高领袖对你特别器重。
你没有对任何人有过私怨，你不仇视任何对你不好的人，也不报复任何曾经陷害过你的人。你对於仇视你嫉妒你，乃至於存心破坏你陷害你的人，你总是一笑置之。你的几句老话是：「他不了解我，因为他没有和我长处。我今后多和他接近，就可以改变他对於我的错误观念。」或者说：「我做给他们看，久之就了解我了。」你这种以德报怨的精神，的确使一些平常对你不了解的人都了解了。
我们中国的先贤，把立德，立言，立功三件事称三不朽，意思是一个人只要能够占一样，就可以传不朽了。你在立言方面，虽然因为你年纪和工作的关系，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但你在空军╳╳学校的关於中国空军建军计画的毕业论文，也是规定着中国空军百年大计的一种不可多得的文献。至於立德立功的方面，在你短短的三十二年当中，实在是有许多足资记述和不可泯灭的事实。在你底朋友中，同僚中，乃至於许多只知道你而并不认识你的老年人和青年人，都在为你叹惜，为你悲伤，要表彰你，要纪念你。
我们没有料到你会死，而你偏偏死了。我们都不愿你死，而你终於死了。虽然在我们间的私情上和在中国空军的前途上说，都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然而，你的功绩，你的嘉言善行，已深深地嵌在每一个了解你的人的心中，牢牢地映在每一个景仰你的热情青年的脑海中。他们将要把你的志愿——为争取国家独立，民族生存而奋斗到底的志愿作为一个鹄的。他们将要把你的言行，作为一种楷模去完成抗战建国的伟大事业，你虽死犹生。
安息吧，少愚。
【注】在╳╳╳办公，应为在航委会办公。╳大队，即四大队。空军╳╳学校，即空军参谋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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