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断章2）
★战争和大撤退，让这长江上籍籍无名的小码头拥挤繁忙，仓促装卸的货物堆积如山。南腔北调的难民、拖家带口的军公教机关和家属、各校流亡师生挤满码头周围的大街小巷和旅店餐馆。
码头旁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伤兵，各军师的番号都有，不知为啥被卸到这了，大概船运公司收到什么紧急命令调头去运其他重要货物。这儿没野战医院，只有个兵站，十几个办事官兵收容整顿前方下来的部队都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转运伤兵。各路部队闹哄哄地整队点名，伤兵向往来的部队呼救，遇上老乡就祈求把自己带上船，只要再上溯一段水路就能进野战医院了，队伍里不落忍的就把他们捎上了，没遇上老乡但兜里还有几个钱的也苦苦哀求路人帮忙买张船票，此起彼伏的求救声令人不忍卒听。
贾凡就是这时和几个难兄难弟来到这个码头的，他抗战一爆发就离开执教的小学加入抗日前线宣传队，为部队和群众慰问宣传。他唱歌声情并茂、朗诵感人肺腑、又写得一手好字擅长出板报，很受官兵欢迎，不知不觉就离家越来越远，离中国腹地越来越近了。
随着战局的恶化，部队撤退都费劲，更管不了没名分的宣传队了，贾凡和一帮同事辗转到武汉，没人搭理，没人安排工作，好不容易找到曾谋面的集团军老长官才搞到了去重庆的介绍信和船票，这时一张离开武汉的船票无异于救命仙丹。
船运公司安排他们在这小码头换船，第二天才能搭上另一条船，他们掏出兜里不多的钞票在码头旁的餐馆吃喝了一顿找地方住下，第二天到码头等船时，见那堆伤兵已基本不见，只有一个还躺在原地。
“怎么没运走？死了吧？”有人说，贾凡禁不住走近瞧了瞧，伤兵头上肩膀上缠着肮脏的绷带，身旁一摊呕吐物，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脸和绷带上爬着苍蝇，身上覆着大概是好心人盖上的几张报纸，“我军大捷”“誓死保卫大武汉”的大标题看得很讽刺。
贾凡弯腰赶开满脸的苍蝇探了探气息，还有气，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蜡黄，耳朵鼻孔旁都是干的血块，他轻摇伤兵没缠绷带的胳膊：“小兄弟，你还好吗？你是哪个部队的？家在哪儿？”
这个兵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困惑地眨了眨，像是听不明白，又像听明白了不知道怎么答，贾凡只能低头看他的胸标：
陆军第98军
直属炮兵营第2连
一等兵 陆宇鹏
伤兵勉强抬起手指指胸口的衣兜，贾凡去翻衣兜，翻出一张伤票。
姓名：陆宇鹏；年龄：18岁；负伤地点：湖北鄂州；负伤原因：炮弹震荡伤、破片伤；病情：右肩割伤、头皮撕裂伤、头骨骨裂（脑膜外露？）、重度脑震荡、疑似听力丧失……
贾凡叹了口气：“我给你弄点吃的。”他转身去小餐馆里买了碗粥，讨要了一块毛巾，拉了个懂一点医、行李里带了点绷带的朋友过来为陆宇鹏重新包扎，又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擦去血块和呕吐物，给他喂粥。陆宇鹏没吃几口就剧烈呕吐起来，喷得贾凡一身都是，朋友看了看陆宇鹏的伤票，又看他呕出的粥水，在贾凡耳边悄声说：“你看他呕吐都是喷射状的，伤了脑子活不长了。”
“我们得把他带上，送进医院里也许还有救。”贾凡说，这孩子太年轻了，他教的学生里年龄大些的也就这年纪，战死沙场也就罢了，这么孤零零地，离家千里默默死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爹妈知道了不知多伤心呢。朋友惊讶地嚷：“贾凡你疯了！当局腐败无能国土沦丧，对几十万军民不闻不问，我们现在什么状况还有空管军队的事？”
“这不是军队的事，这是我的事，行了吧？”贾凡说着擦了擦身上的污物就起身去跑关系了，他找兵站，找难民接待处，找镇公所的公务员，处处碰钉子，负责难民接待的说当兵的不归我们管，兵站说这个番号不是我们负责收容的，镇里说为支援前线全县民力已摊派到极限，没有运力运伤员。他从镇公所里出来时朋友们发了疯地喊：“贾凡！船要开了！怎么还不走！”
方才各处跑关系时就有棒棒死跟着贾凡，推销说可以带人上船，这分明是归运输总署管的船，怎能私下拉黄鱼？贾凡从没干过这种事，所以不搭理他。但此刻他心一横，转身冲棒棒吼：“一个铺位多少钱？”
船在宜昌停靠，这里的医院伤兵堆积如山，医生根本管不过来，重伤室里的伤兵几乎百分百死亡，贾凡见陆宇鹏呕吐、抽搐得厉害，觉得他在这里肯定活不成，就又花了笔钱把他的铺位续到了重庆，在朝天门码头又雇了棒棒把陆宇鹏送进比较像样的医院。
“贾凡，这回你彻底成了穷光蛋，安心了？”朋友们说道。
贾凡反驳：“好像你们兜里那点钱就很阔一样，找不到工作一样喝西北风。”
他们开始在这座神秘陌生的山城到处摸索，找房子落脚，在各所学校、报社、红十字会、难民总署找工作，路边贴满了房屋出售的广告，贾凡正眼都不瞧一眼，谁会想在这脏乱差的鬼地方买房？别说没钱，有钱也不买啊，反正没两年就打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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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长：马当匆匆一别已近四载，多次想提笔给您写信但都无从下笔，盖因事业未有适当成就，业务未曾精进。虽一直在湖北工作，但工作内容琐碎、成效有限。
本大队为二九年新建，水手多为新募，他们水性很好，很勇敢，但纪律散漫，没见过真正的海，海军传统更无从谈起，我尽量教育他们，像您以前教育我们一样。今年以来布雷工作渐入正轨，上半年共布雷○○具，摧毁敌巡逻艇○○艘、运输船○○艘（因邮件检察官必然删除，所以以上数字我没有填），从向上级汇报材料的角度，是不错的数据，但比起实际行驶在荆河流域的日方船只来说，只能说是一小部分。
近日军政部选派海军军官赴英美参战，机会难得，不知两国提供哪些军舰岗位。真珠港、中途岛两战，已充分证明海军航空兵威力，远胜巨舰大炮。未来海权，或由空权维系庇佑，赴英美参战如能服役于航母，亲临实习海空一体战，对未来我国海军现代化建设一定大有益处。我已发加急件申请报名，年龄、学历均符合要求，笔试要到重庆考，现前线战况时紧时松，不知能否请假，如准假，一定来拜访、求教……
高杨刚忍过一轮令人眼前发黑的幻肢剧痛，左手把夹在笔记本里写了一半的信纸抽出来粗暴地揉成一团，扔进医疗船舷窗外的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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