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铁雨(二十四 重庆)


“Jingle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悦耳的歌声由远至近,金发碧眼的小护士像飞燕一样飘进病房,把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摆在窗台上。

“邓!这是妈妈寄给我的圣诞礼物,我把它搁在这儿,祝你早日恢复健康,你喜欢吗?”

进入十二月,老美无论医生护士还是伤病员都陆续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大包小包的礼物,他们纷纷拿来和中国战友分享,这让重庆歌乐山空军医院提前洋溢着欢乐温馨的圣诞气息。

“Yes!I like it!”邓超满脸堆笑,这么漂亮一妹子的心意,总不能说不喜欢吧,但他觉得只播一首歌实在单调,不如汉中宿舍里那台收音机,经过郑恺改装可以随时收听北平南京上海香港马尼拉东京大阪电台的音乐节目。

距离那次轰炸黄河铁桥的死亡飞行,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紧急输入李晨的几百CC鲜血和两包血浆后,邓超先被送往西安,再转运重庆抢救,虽然失血性休克和血气胸几乎要了他的命,但他遭受的实质伤害不算很严重,腿上的伤口没伤及骨头和关节,只需拔出弹片进行彻底的清创和缝合,而打进胸腔的那块弹片,根据X光检查才不到2公分见方,并没给肺叶造成致命损伤,已经深深嵌入右肩膀,无需施行大伤元气的开胸手术。天气寒冷,感染危险也大为降低。经过几天的抢救,邓超从濒死的重伤中活了下来,开启了无聊的病号生涯。

机组其他成员则花了三天时间被游击队翻山越岭送往卢氏机场,在那儿也搭上运输机被送往重庆接受身体检查和治疗,除了鹿晗伤及右臂肌腱,为避免后遗症要老老实实打石膏住院,其他几个人只是伤口稍加包扎处理就归队了。

李晨回汉中后寄了一张明信片到医院,内容潦草而简单:

“井宝命中桥墩,我将赴印接机。”

电波在呼唤,汽车在奔驰,飞机马达在怒吼,时光在紧张热烈的空气里飞逝,几周后李晨再次出现在重庆空军医院,他用厚实暖和的印度毛毯把邓超裹得严严实实的,扶着他坐进吉普,然后一路飞驰到白市驿机场。

雄壮的B-25H,崭新的铝制蒙皮银光闪闪,“我的座机,我的大炮鸟!我的!”李晨一直把吉普开到机翼底下才刹车,他跳出驾驶座,扬起手反复摩挲着机头的75加农炮炮管,感受那光滑冰冷的金属质感,甭提多享受了。

他的领航员李佳航正在画机头彩绘,那是一架绿油油的双翼小飞机。每个中国飞行员都很熟悉它——让男孩们第一次飞离地面拥抱蓝天的弗力提初级教练机。【注1】

“一个人开小心点儿,别头一回就摔了。”邓超看着李晨意气风发的笑容,酸溜溜地说,虽然以李晨的技术、资历,升格正驾驶早就顺理成章,可偏偏发生在自己负伤离队期间,还真有点儿不是滋味。

“别扭个啥啊?还有几架新飞机过两天也飞回来了,你赶紧回来挑一架,还有留美第七批学弟分到咱队的也到了,选谁当你的副驾?高矮胖瘦排一溜你随便选妃!现在队里事特多,小猪代队座、老刘代副座都忙疯了,你赶快回来吧。”李晨说。

“第七批?那是官校第几期啊?”

“十六期,他们为了赶着出国受训,入伍生军训时间特别短,所以很散漫,不好管,你赶紧回来管管。”李晨说着,指了指机棚旁簇新美式军装的一群,他们带着衣锦还乡的烧包作派,正慷慨大方地给警备连战士递纸烟,送巧克力。

似乎是某种第六感,一个菜鸟准尉扭头望了过来,咧着大嘴露出开怀笑容和一口明晃晃的白牙。

作为回应,邓超扬起一个五彩斑斓的气球冲那菜鸟晃了晃,这气球是他从医院前厅老美正在布置的圣诞树上顺的,一直随手拿着玩。

但那气球并没有被吹胀到它应有的个头。

邓超让气球“咻”一声撒了气,又使劲把它吹大,李晨望着他憋得通红变形的脸,轻拍他的肩膀安慰:“你也别太急了,急也急不来。”

邓超的伤势痊愈得远没有年轻时那么快了,伤口虽基本愈合,但他的血相一直达不到正常指标,换而言之依然贫血,重庆空军医院伙食好得不得了,天天都造牛肉,所以不是吃的问题。他的胸腔里还有少量积液总是没吸收干净,受损塌缩的肺叶也没有100%复张,呼吸功能恢复得很慢,想通过飞行员的肺活量和胸廓扩张测试还差得远。

回到病房,邓超趁着同屋病友已经睡着,吭哧吭哧做起了俯卧撑,直到满头大汗倒在床上,疲倦地转了转右肩,似乎并没什么疼痛和异样。

老美主治医生曾建议他做手术取出那块弹片,虽然现在没感觉,但这玩意呆在肩膀里肯定不是好事,迟早会吃尽苦头,他拒绝了,弹片位置很深,手术一定得整个把右肩膀切开,极有可能损伤神经和筋腱,三大队有个飞行员就因为类似的手术报销了飞行员生涯。

邓超不想服老,不想告别飞行,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一中队,或者说,还能不能回去。

过了几天,老美在医院后院草坪办烧烤PARTY,趁护士都不在,邓超抓着门框练起了引体向上,可没拉几个就拉不上去了,他龇牙咧嘴地两条腿在空中踢蹬,想像蹬三轮一样左蹬一下右蹬一下借力再往上拉一个,然后一脚踹到正迈步进屋的胡海泉鼻子上。

“哥,你胖了一圈。”邓超撒手落地站稳,脱口而出。

“因为吃得太好了。”胡海泉应道,表情却是跟答案完全不符的黯然。

他从南方回来,桂柳战役兵败如山倒,桂林、零陵、梧州、柳州、南宁迅速沦陷,与此对应的是一个又一个中美空军经营多年、战略价值重大的重要机场落入敌手,胡海泉一直忙于转移人员设备、破坏机场、炸毁房屋跑道,一次又一次在炮声隆隆中匆忙撤退。鬼子势如破竹,我方运输能力缺乏,大量耗费珍贵汽油翻越驼峰运来、代价昂贵的美援物资根本来不及撤退,必须就地销毁,面对即将付之一炬的食堂和丰富食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只能是肝肠寸断的胡吃海塞了。

“没人查房吧,出去转转?”胡海泉提议,邓超欣然同意,他们沿着高地错落的石板小路瞎走,绕过乞丐藏身的残垣断瓦、积满污水屎尿的大型弹坑,这些大轰炸的遗迹,曾是重庆光荣的勋章,现在则成为这座城市的丑陋疤痕。再没有轰炸了,但付出无数鲜血和牺牲的人民已被抛弃,深入骨髓的贪污腐化、肮脏龌龊统治了曾经的英雄之城。

信步来到一所中学的操场,这是片坝子,可以眺望嘉陵江迂回曲折的河道,邓超脱了外套跳上双杠,从动作一到动作四都顺顺利利,省了有点复杂的动作五收势跳了下来,做了个邀请姿势。胡海泉脱掉大衣围巾摘下帽子上了杠,开始做动作一。

双杠基本动作对飞行员来说就跟喝水吃饭一样,胡海泉虽然身材有点走样,力量和平衡都很糟糕,也凭经验勉勉强强做了下来。“分腿了!”“塌腰了!”“这不能算倒立吧!”邓超在旁边起哄,但他不得不承认,胡海泉当年伤得那么重,做到这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胡海泉做完动作四,直接坐在杠上擦汗:“我不在混合团干了,正组建一个新的作战单位,你有没有兴趣来?跟我混不用担心体检问题。”

“没问题啊,你说得那么官方腔调干啥。一个电话的事,随叫随到啊。”

“我可说真的,黄河铁桥炸得漂亮,听说老美在给你们申请集体嘉奖令,你要回去应该也差不多该扶正队长了。”

“嗨什么长不长的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什么单位啊说说看?带上我的机组一起去没问题吧?”

“你跟你的机组关系真的很好啊。”

“那当然啰,我们在同一架飞机上,一根线上的蚂蚱,生死与共,不论清蒸、红烧,我们的血肉、骨头渣都会融成一块分不清你我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想。

你能相信他们居然违抗我的命令吗?我说:‘飞机完蛋了,跳伞吧!’他们说:‘不!请机长带我们迫降,要死死在一起!’你想想看!我何德何能,又不是虞姬貂蝉杨玉环,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一个大男人一起殉情?你能理解吗?

唉,你们这些开小飞机单打独斗的个体户大概永远不会懂的——喂!小鹿你不好好复习又出来瞎玩,给你放假不是让你玩的!”邓超突然冲着不远处的运动场嚷起来。

鹿晗只穿衬衫短裤,脏得像泥猴,正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学生争抢脚下足球,他手臂伤基本好了,但邓超设法多弄了一个月假,好让他能插班补习和参加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之前在白市驿驻扎时,邓超就为他申请了这所中学的学籍。

“我好好温书了,考试no problem!放心吧您呐。”小鹿喊了一嗓子,继续球场上的左盘右带。

“我的枪手——你还没见过吧,挺有天分的,还考过士校来着,”邓超望着小鹿矫健的身影说道,“老爸是南太行游击区的团附,半年多没消息了。”

胡海泉说:“南太行完蛋了,连空运队的例行空投都停了,不过这消息应该还没公开,你就当没听见吧。”

邓超一时哑然,半响才说道:“怎么全是坏消息,就没半点好消息吗?对了不是听说你要去美国的指挥学校深造吗?怎么没去?”

“离开二塘时,我把一山洞来不及运走的武器弹药送给了当地自卫队,按命令我该炸掉,平南丹竹机场的物资我也送了,‘腐败、贪污、囤积倒卖装备、消极抗日的中国官僚’,在老美眼里我胡海泉就是这德性。你说我还去吗?”胡海泉围上五大队的围巾,苦笑着说,他谈起南方艰苦的战况,中美空军只剩下芷江、赣州、遂宁、零陵等孤悬敌后的机场,除了汽油和炸弹没有任何后勤支持,衣衫褴褛地打游击。邓超又问起赴美换装B-24的八大队怎么还没回国,这事胡海泉也不清楚,只听说在某个环节卡住了。眼看天色已晚快到查房时间,邓超怕挨处分就跟胡海泉道别回医院了。

回过神一想,到底是什么新作战单位啊?没说啊?

又过了十来天,圣诞节刚过,邓超莫名其妙地批准出院了,航委会仁慈地批了他一周假期,他回到了久违的成都,享受着阔别已久的天伦之乐,顺便把陈赫从队里邮来的特大号包裹——里面塞满了军用毛毯、布料、军服和美国香烟——在黑市上卖掉,换来的白米、香干、黄豆和砂糖够孙俪和孩子们改善一阵子伙食了。

“肉也太贵了吧!湖南便宜多了。”邓超真想念衡阳便宜的猪肉,在上一个冬天几十斤几十斤地往成都捎。

“别抱怨了,反正就快回家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没那么娇气。”孙俪说。

“嘿,那有意思了,我一南昌人,离家八九年带一上海大小姐和俩说鸟语的四川娃回去,不知道还以为咱四个是路上偶遇的呢。”听着等等和小伙伴用圆滑如啼声的川音嬉笑打闹,邓超不由得打趣。【注2】

某个下午,阮经天突然出现在邓超狭小的公寓:“哥,我已经离开混合团了,还有伟霆。”

他掏出调令给邓超看,抬头是全然陌生的番号:西北混合大队。落款:大队长胡海泉。

这就是那个“新作战单位”!

邓超顿时有点气,心想这么多年交情,凭什么完全蒙在鼓里了?

“哥别生气,有好玩的东西看,”阮经天灿烂地笑着,“明天下午来温江不?让伟霆来接你。”

一头问号的邓超第二天坐上了陈伟霆驾驶的侉子摩托,一路颠簸到了温江机场,这里曾是一大队的驻地,度过了两年多无所事事的时光。他们来到跑道边,正轰鸣阵阵启动引擎的是一架SB!

阮经天在驾驶舱里微笑着打招呼,收到塔台的准许起飞指令就开始缓缓滑动加速升空。

那SB分明就是亲手埋葬在飞机坟场里的其中一架!邓超迷惑地看着飞机在空中盘旋,加速,爬升,俯冲,进行各种飞行性能的测试。

时光倒流?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老美留下的通信器材包括零配件、维修工具我都要了,电文后补,你就报个转运安康就行了。”背后传来胡海泉的声音,温江机场的站长是胡海泉教过的航校七期生,唯唯诺诺地言听计从,邓超扭头望去,不远处的库房门口,有个熟悉的小身板正指挥士兵把物资往空运大队的C-47上搬,那好像是秧塘基地的后勤参谋杨迪。

“怎么回事!”邓超不由得冲着胡海泉嚷道。

胡海泉穿着臃肿的皮裤和羊皮夹克,他讲述了新疆正在发生的血腥屠杀,表面上是民族矛盾激化民变,实质是苏俄背信弃义的大举入侵。边疆危急,新疆需要空军、大西北需要空军。

“那不需要我吗?上次你不是想叫我去吗?为什么不告诉我!”邓超愤愤地说。

“租借法案,你研究过里面的条款吗?B-25只能用于对日战争,不能用于内战——伊宁事变无论如何不可能被承认为对外战争的,所以我们不能用任何美援武器,只能用以前买的老飞机,李晨、陈赫、郑恺,都是专为B-25培养出来的人才,他们就没飞过老飞机,你的机组来了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我想了想,你应该在更有价值的岗位上战斗。”

“那你呢,不能单飞的胡海泉去新疆有什么用?”

“我,航校三期,参校二期,三星星序、六等云麾获得者,空军少校胡海泉,在迪化代表航委会领导西北空军武装力量,与内外敌人作战到底,这个行为本身就有意义,这就代表着中央没有抛弃新疆,祖国没有遗忘新疆。”胡海泉掷地有声地说。【注3】

“更何况到那儿我最大,在迪化谁来管我飞不飞?难不成从成都重庆发电报来管我?你说对不?”胡海泉呲着牙笑了笑,不远处一架大北美滑行了过来,他向大北美走去,费劲地攀上机翼,坐进前舱,拉上了舱盖。

螺旋桨加速旋转,但滑行加速却很慢,老牛拉破车般沉重,显然严重超载了,大北美直到跑道尽头才勉强离地,摇摇晃晃地升空。邓超迷惘地望着它消失在阴霾的北方天际。

新疆错综复杂的纷争背景他没胡海泉熟,但班定远、左文襄的丰功伟业他是熟识的,北极熊的狼子野心他是略知一二的。若是几年前,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追随胡海泉去西北战斗,因为抗日战争肯定很快就胜利了,只是瓜熟蒂落的时间问题,而新的战争,新的敌人,西北边陲的国防危机却实实在在地撕裂着国土完整,威胁着国家的安宁。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哪个中国男儿不想像边塞诗中描述的一样,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用生命捍卫祖国的边疆呢?

但现在他领导着的除了一个生死与共的机组,还有一整个中队的十二架B-25,中国仅有的四个B-25中队之一,中国空军在北中国唯一的战略打击力量,他没法随便做出这说走就走的决定了。

【注1】《空天猎》里,李晨所在的部队配发夹克的背后刺绣,是初教六,也就是PLAAF的初级教练机。

【注2】在美国人白修德描述中国抗战的《中国的惊雷》一书中,形容四川话“圆滑如啼声,唱歌似的。”
【注3】勋奖章序列中,云麾应排在星序之前,云麾是勋章,星序是奖章。这里这样写只是推测飞行员会更重视代表击落敌机的星序荣誉,没有实际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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