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他们已不再变老 后记

我写得快死了,感觉伤心得心律不齐了,写完也很奇怪最后作品是这个样子。


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写悲壮催泪的,类似《连队消逝在天际》、《第九连》的故事。

 

创意缘起是某日翻“架势堂关防”公众号(推荐大家订阅,太有料了),看到一份军官履历表:

 



(介绍这位战士易正山的:《百万此辈,为国出征,无名无禄,何人能记取?》)


远征军——师管区——衡阳会战,这三个东西在我印象中,风马牛不相及?

 

师管区干嘛的?第一章就写了,拉壮丁让人家破人亡的。感觉是兵痞流氓干的活儿,正经人不干,当然军人天职执行命令嘛,那就是正经部队不要的臭鱼烂虾。

然后第一次入缅作战,衡阳会战,都是抗战八年有数的硬仗、大场面。

居然属于同一人,这让我很浮想联翩了。

 

这篇文章还让我知道了“雨母山”,很惭愧第一次知道雨母山上曾流了那么多血,广东的、广西的、湖南的。粤军之冠62A居然就此彻底残废。

 

当然也不怪我,很多书甚至当时往来电文中,雨母山都被错写成“两母山”“雨毋山”,再加上历史爱好者一直对衡阳解围战很少关注,上万无人收的尸骨被一句“十万大军互相观望解围不利”轻松带过。


实际长衡会战后的统计,衡阳解围和随后撤退战斗中62A报死2194,伤2517,但实际在柳州只收容得7000余人,损失了13000人;79A报死近6000,N19D报死423,伤704人,失踪未统计,这三部合计已死亡失踪过2万,失踪应为未确认的死亡、逃亡或被俘(小说中都有所提及,属无法被统计的损失),其他配属部队例如突2纵,各保安团等尚未统计在内(有一个保安团当时也配属了62A指挥)。仅仅在湘桂线上,伤亡就不亚于衡阳保卫战。


于是大概去年12月左右,开始构思这个故事的主线:从战场归来的青年被派到零道师管区,顿时成了乡下土皇帝,土豪劣绅向他点头哈腰,不再有严苛纪律和艰苦训练,只有吃吃喝喝和花也花不掉的闲暇时光。

 


一开始他不习惯这里的散漫和形式主义,但很快就开始享受这悠长假期了,和新朋友一起活在当下及时行乐。反正战争很快就结束了,胜利不在明天,就在后天。


但长衡会战开始了,假期结束了,他们被匆忙改编,匆忙顶上一线,冲向雨母山,稀里糊涂死掉,他们的死,甚至没有被列入这次战役的损失统计。

 

历年来战史书籍中的衡阳保卫战参战序列,都没有列入陆军第二突击纵队。

 

 

 

 
反而是敌人,没有忘记他们,这是《日本防务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一号作战之湖南会战》列出的中国军队序列,包含了“突击第二总队”:

 

所以最初的设想就是《向往的生活》之43-44年版,战争只是匆忙的尾巴。


主要内容就是这帮征兵官怎么干生孩子没屁眼的勾当,立马下单买的参考书是《兵灾战乱》,里面各种征兵黑幕,小说也改编了里面几个小故事,比如小说开头的刘泉君逃上火车被庇护;把自己卖了六次的崔越峰;师管区直接去抓丁避免中间商赚差价,怎么各种借着送丁走私带货,怎么各种借人表面功夫应付检查。

 

当然更想写的是吃油茶,喝本地酒,搞山货打牙祭,县城里的年少轻狂,横行霸道。

 

这其实是我很沉迷的一种感觉,我虽然从小,甚至上溯几代都在都市长大,但因为工作和户外爱好,这几年来,每年大概小半年生活在小县城小镇里:江西安远、广东连南、广东连山、广西龙胜、广西阳朔、广西梧州(当然这个不算小县城),骑电驴上下班,在阳朔7月流火一边趴在路边拍宣传片一边随手摘路边的黄皮吃,吃米粉是跟本地人一样4-5块,(外地游客至少10块)我用桂林话说“切粉二两”,“不要锅烧”,“我是桂林来地,在县文化馆上班”,跟老板熟了就享受本地待遇了。在我心中广东乳源县大布镇的风味酒楼就是世界第一的酒楼,因为每次下了船就是在那里重回人间。

 

在知名的不知名的老街、江边跑步,会感觉融入县城的呼吸和脉动,中国的三千个县大多数三千年前就存在了,三千年名字位置几乎没变过,这就是中国本身。在这呆久了你的思想立场就不会飘,你会知道什么是中国,而不是都市里看到的表象。


所以这个小说我想写的就是一个最基本最乡土的故事,他们是够烂的,这单位就够烂的,征兵制度也够烂的。43,44年,中国已经被战争彻底拖垮,由外到内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号战役就是证明(当时外国记者就预言变天,这太正常了非常符合逻辑)。但他们久居庖厨不闻其臭,闻到也只能装傻,傻傻地享受眼前的悠闲。反正天塌下来,有4军顶着,有10军顶着,再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师管区顶着。

 

但多么烂也好,这就是中国本身,这就是中国陆军本身,他们也是好好活着的男人,没有人想死,都想着战后能过得好一点,也没有人想亡国。

 

可我实在对中国陆军了解太少了,对零陵、湖南了解得太少了——如果是两广的乡下,我可以写很多小县城的故事,但湖南真的完全不了解,仅有的一些风土饮食也是参考桂北写的。所以前20章,并没有写出我所期待的43年版《向往的生活》,这是我十分遗憾,不满意的地方。

 

至于后面15章,其实真没有想写那么长的战争,战争在我心目中应该只占全文最多2成篇幅,现在太长了,我真不想写那么多。但我理科出身比较讲逻辑,讲求因果关系,不肯写没逻辑的东西,但衡阳解围战真的一开始没让我看出逻辑来(KMT的战报话术实在太高深莫测了),所以吃透史料费了很大功夫,才把逻辑整明白——为什么会让这么烂一个队伍顶到雨母山、火车西站去,又为什么让这么烂的一个队伍回来守零陵。


我不想夸大任何事,让三流队伍建一流功勋,写成抗日神剧,也不想抹杀任何事,蒋在7月23日的电文是给突2纵的死命令,8月8日王耀武的电文明确提到突2纵正猛攻雨母山(这不很荒谬吗?为啥62A、19D、N19D这些准美械部队都搞不定的雨母山,让刚成立两个月的地方部队去搞?),所以这是一定要写的。当然,为了行文需要我更改了些许作战时间地点次序,所以需要反复研究史料和地图,让故事流程符合逻辑。

 

要说战争中最痛苦的事,不知道大家怎么理解,我会认为最痛苦的是行军。


中国战场即使是日军也大多数时候靠走,因为中国军民在两军实际接触线附近凭人力破坏了一切公路大路小路平地,因为后期中美空军的压倒性优势。


中国兵,就更不用说。


作为徒步和越野爱好者,在南中国,我走过广东的山、广西的山、江西的山、云南、贵州、福建的山,险峻的、坚硬的、喜怒无常的、高海拔的,我享受行走山野的快乐,也承受走山的痛苦。


南中国唯独绕过了湖南的山,但坦率说,比对卫星地图,户外助手查海拔,湘桂线两侧的山只算平常,雨母山海拔只300多米,文章结尾的永安关海拔不到300米——在广西龙胜我随便出门干个活儿,拍个照,帮同事挂个路标,收个队照顾一下落单的运动员,上升下降的高差都远远不止这个数。更不用说跑越野赛动不动单日内上升下降海拔超过3000米了。


我们这些经常户外的,现在当兵的,多数在山上绝对搞不过我们(一看军事节目他们的走路姿势就不对,不能很好的户外走路,背包也打得不对),不是吹嘘,是事实,有一些现役军官参加户外活动,体能和徒步能力很一般,也没什么方向感,我们同事也有退伍军人,也讲了部队怎么搞野外实训。


但我有自知之明,我们10几小时在穷山峻岭里奔跑超过50公里,24小时之内奔跑超过100公里,不光是靠我自己的身体,是建立在高科技越野鞋子、排汗透气的运动服,遮风挡雨的超轻冲锋衣、携带的充足饮料各种高热量食品、每个大概10公里就有饮食丰盛的补给站,甚至身体不适还有人立刻给你喷云南白药拉筋按摩的基础上的。



即使如此,漫漫山路上的绝望——每个越野选手都曾有过,干完一个严酷的长距离越野依然如同瘫痪,高科技越野鞋并不能避免两只脚布满水泡。


让我们想象一下44年酷热的8、9月份吧,毒辣的阳光让皮肤在燃烧,草鞋无法包裹的脚趾头磕碰着山石和树根藤蔓,地面的尘土被前面的人扬起,完全笼罩着你,混杂尘土的灼热的空气充斥着你的肺,背包和步枪压着你的肩,压着每一处关节,你早上吃的半斤米好像立刻就消化掉了,现在肚子空空,脑袋发昏,腿又酸又软,痛苦得想扔掉背负的一切,但扔了枪就会被枪毙。而走不动掉队肯定会死,敌人就在后面尾追,所以只能扔掉自己的东西,替换衣服、雨衣、毛毯、笔记本、家里写来的信。


喝多少水不够,但身上只有水壶里的一壶水,八成是生水,出发紧急,炊事班是根本来不及烧那么多开水的,何况连锅都扔了。


如果性子急,也许刚出发半小时就能喝光,当然能忍的话可以留着关键时刻喝,甚至拿来救即将渴死的战友,但总而言之,只有一壶水。


在路上,遇到任何积水,无论是脏水、臭水,密布疟蚊的水,敌人或友军尸体,老鼠或战马尸体浸泡其中的水,也立刻俯身去喝,在立刻会渴死和不知是否中毒而死之间选择后者。


这只高差一两百米起起伏伏的山岭,就是永远无法逃脱的酷刑。


兵字两条腿,就是用来走路的。


战斗本身从来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其中一些战斗我是直接照搬史料换头,比如均朔死刑犯身份攻雨母山得而复失,是直接换头桂军一个连的战例;张英席之死照搬王甲本,最后零陵保卫战直接抄《永州文史》。但写着写着,发现通过战斗刻画人物是个必不可免的事情,结果就越写越长了,我真不知道怎么缩短了,其实每章写完我都在删字嫌弃太长了但真不知道怎么删啊。


按突2纵老兵的说法,有说阵亡200多的,有说400多的,没有统一的说法。我觉得200-400这个级数基本可信,死得太少了,你都打到雨母山、西站了,那是粤军桂军都打不动的地方,不要侮辱日军的枪法,死得太多了,部队很难一直成建制坚持到最后(现实中全军一起原地打游击,司令员彭璧生没留在永州,是原师管区军官大队大队长,长衡会战期间改编为T54D3R团长的绰号袁大统的袁机指挥残部继续抗日)。


所以本文除了二团失踪和东安汉奸事件,也没夸大伤亡,毕竟这种级别的部队承受伤亡比例是很有限的。


写这个文,也是让大家知道有来自“永州之野产异蛇”的那么几百永州子弟,为了衡阳而死吧。


关于人物

 

说下我本身对人物的理解吧,不知道和大家看文的感觉是否相同。


按最开始的构想,文章结构就是以缅甸余生的均朔来到零陵的视角,陆续串起所有的人物,有点公路片的意思,所以他是绝对的男一号(没见过这么早挂掉的男一号吧,现在见到了吧)。


但稍微推演一下就发现搞不定,他的视角串不起所有人,师管区实在太散漫松散了,包括后续慢慢加入的角色,很难每个都跟均朔产生互动。所以就放弃了,就成了现在这个结构,四个倒霉的军校生来报道,他们不知道这倒霉才是真正的乐园。

 

在新结构里,均朔依然是个人小传最完备的,用了大部分易正山的简历,而且T55D成军后的确从独山军校招了一堆人,圆上了。缅甸的经历,很多没实际写出来(堆在草稿里),但很大影响了他的人格,表面上是活泼有趣人见人爱的优秀青年,实际开着残忍的上帝视角,这个人太拼太残忍,对别人也对自己,符合我思维定式中对胡建仁的印象,战争中是个机器,只有类似假母亲事件会短暂让他崩盘一瞬,重新做个普通的孩子。

 

当写着写着发现均朔是走这个人设的时候,元与均棋其实是很难深入发展的(当然准确说是他任何cp都难以发展),他的人格已经坚强到这种程度,为一点小事(宋宇航这事对征兵工作的确是小事)可以若无其事参观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慢慢断气,已经是不管郑棋元还是任何人都根本影响不了软化不了了,只有死亡能带走他。


而且郑棋元又是什么人呢?就像初出场的自我介绍,他表现得可以搞定一切难题,说成立一个团马上搞出一个团,说把你救出来就把你救出来,当然我们看到最后他是搞不定一切的,但他已经建立了这么一个完全自洽的碉堡,让自己相信也让别人相信他的万能,这说不定是比均朔更严重的上帝视角。


他这种老兵的人格,到底这种人是什么心理状态,是我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揣摩的。他在军队20年,通晓军队的一切,包括黑暗的最深处。他没有出身,完全要拼老命才能生存,练就了任何业务包括但不限于攻城拔寨参谋作业教练上课包括吹须拍马弄虚作假炒宫廷菜都游刃有余,在给陈科炒菜斟酒时,他的真实心情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他早就超脱到不带真实心情,而完全按军队生存法则来支配言行。

 

所以均朔倾慕他,追随他,说不定是倾慕他的不带真实心情的游刃有余,他的倾慕是在继续强化他的上帝视角,他塑造自己也能像郑迪在淞沪前线一样,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间举重若轻,毫无情绪波动地搞定每件难事。所以郑棋元死时,他大叫的“出大问题”是团机密文件不见了。

 

两人都到了把人格建成永久碉堡坚不可摧的程度,互动就太让人心痛了,也是我这种和平时期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无法进入的,硬写一些人性化、感性的东西,我觉得对他们是侮辱。所以我很早就改标题了(追得早的应该记得一开始标题不是群像)。虽然一开始是想以他俩的CP为文章主线,但实际写的很浅薄,这篇的元与均棋写得不好,以后其他文章弥补吧。

 

刘岩,更老的老兵,混得不好,为什么混得不好,35章给了答案,只会做事,不会搞政治,瞎说什么大实话落人把柄,打仗,也没多厉害只是中规中矩。既然如此军官满大街都是干嘛用你还不如用年轻听话的。这才是军队的缩影,抗战胜利之后几十万濒临饿死叫天天不应的失业军官才是中国军人的缩影,他们没有死,只是被时代淘汰丢弃了。


张英席,自以为已经是独当一面羽翼丰满的弄潮儿,当发现依然只是大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时,已经晚了。黄马褂绿帽子不仅仅是荣耀,也是义务。


其实从一开始很明显他对三团就是有偏爱的,何宜霖这傻逼看不出来而已。士为知己者死,等于就是铺就了赵越心甘情愿赴死的路。三团也是成建制生存到最后,以别动队名义战斗到最后的,这反过来说明这样的偏爱一点也没错。


袁广泉完全走错了片场,他是靠理想和蜂蜜活着的。

 

董攀那个误杀逃兵事件也是个真实事件,并不是每个人都对杀人心安理得,在他身上是放了更多正常人的元素,因为他一直在后方工作,没上过战场,他的善良一直并没有被摧折扭曲,但最终人也会变成复仇的野兽。

 

当然故事主线还是在四个军校生身上,敏黑戴宸主要负责tla(bushi),在郑艺彬身上埋了另外一条线。


既然是军校生,来师管区多少是属于遭挫折的,我其实写文之前对他不算特别关注熟悉,没看过很多访谈,除了去看rent高呼“太XX帅了”只知道是参加过偶练没出道,于是根据这个设定埋了突击队这条线,把偶练投射成“唱凯”部队的经历,慢慢写着写着发现这伏笔特有用——甚至唱凯的结局也预示了他的青葱回忆的毁灭。

 

所以最终郑艺彬这条线就成了现实如何一步步彻底摧毁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他曾经以为的挫折(离开突击队回湖南)其实是最大的恩赐,他以为的(进4军、陆大的)跳板其实是他真正的家园,他的世界是怎么一层层崩塌的(在机场就已经开始崩塌了),他发自内心羡慕徐均朔因为胡建仁到死世界观还是坚不可摧的。军校生本来就是为战争而生而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完全不被承认、被当废物。靠这真是个漫长残忍的过程。

 

易正山简历的最后部分其实是移植到了他身上,可以推测他战后生活是很悲惨的,广东的军官总都很悲惨,没钱吃饭,在广九线上武装走私,被武装镇,被“大王”(张发奎)骂得狗血淋头扔去海南垦荒。

 

虽然实在不乐意多写打仗这part,但依然还是有几场强行加戏,一个是均朔一个人走向雨母山,这仿佛就是预示着整个一号作战的缩影,并不是没人想牺牲,但失败不可避免,虽然失败不可避免,但依然有人勇敢地走向这场悲剧。我费了老大劲找到符合意境的照片而且P了图(下为原图 是3个人)。

 

另一个是均朔和饼在冷水滩侦查看地形(还记得之前均朔来过出差冷水滩多少次吗?这都是作者的阴谋……),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后面一切情节都已经完全确定了,因此我非常非常想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除了打仗、任务什么都不考虑,没有任何杂念,精力高度集中的瞬间,也是费了老大劲找到符合意境的照片:褴褛的衣帽下,是年轻茁壮的生命,高贵的灵魂,充满了勇气和智慧的头脑,就像李鸿章曾经评价爱将的台词:“遍体鳞伤,气敌万夫”。

 

他们就一直在那里观察,画草图,讨论一下地形特点敌情变化,说不定趁着敌人在吃饭呆着不动顺口交锋几道很难的陆大考试真题试图击败对方。

 

最后,讲不出再见,有机会一定会去雨母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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