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2000年 登山而死还没有被视为驴友吃饱了撑着轻视大自然不重视生命浪费纳税人的钱去救援的垃圾行为

青年报6月1日报道

玉珠峰山难5死1伤
都市里没有山,仅有对山的向往。

两支满怀激情的业余登山队,乘着50年来的首次“五一节”长假,一前一后一南一北地从广州和北京出发,朝白雪皑皑的东昆仑山脉迈进。谁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场50年来最大的暴风雪和5死1伤的悲伤结局。昆仑山玉珠峰,这个通常只在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名字,突然就闯进现实生活来。闻讯后的人们震惊了:在那座海拔6178米的冰山上,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正是本文将向你描述的。
出发前,没有合影
2000年5月6日,北京“K2”业余登山队抵达昆仑山脚下。“K2”原本有8位队员,7男1女:最年长的老高,55岁,北京焦化厂工人;45岁的王海亮,即遇难者之一,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然后是同为31岁的于澎潮和阿宾;30岁的戴玮是唯一的女队员,公司白领;24岁的刘雪鹏和22岁的董志弘分别是这支登山队的领队、队长,他俩在北京八中和北工大都是不同级的校友;年纪最小的张宇,南京大学地质系四年级学生。单从外表或履历上看,这8个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可他们早就成为好朋友了,所谓志趣相投大概便是如此,这些人无一例外喜欢旅行和登山,喜欢投向大自然的怀抱。去昆仑山的半道上,他们邂逅了28岁的杭州人阿昆,即后来的另一位遇难者。阿昆在北京中关村附近当电脑商,扔下生意跑到青海想一个人登玉珠峰,一番相见恨晚的畅谈之后,“K2”欣然接纳了阿昆这第9名队员。经过一天的试验性训练,他们穿起高山靴,手持冰镐,带齐了结组绳、铁索、水和巧克力,向玉珠峰南坡进发。出发前甚至没有合张影,如果当时他们那样做的话,会留下一张意义深远的照片,但也许他们认为,玉珠峰顶才是唯一有意义的合影地点。

一个不祥之兆和两员病号

第一个不祥之兆来了。他们在玉珠峰半腰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实际上,此刻在昆仑山以外,广东“绿野”业余登山队从玉珠峰铩羽而归的消息已经传开,那支5人登山队中3名成员被宣布失踪,“K2”看见的尸体正是其中一名,名叫王涛。领队刘雪鹏收拾了那名遇难者的遗物,几天后交给了“绿野”幸存的队长。发现尸体的“小插曲”丝毫没有消减他们登顶玉珠峰的热情。5月7日是阿昆的生日,他说登顶将是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然而到了5月10日下午两点半,事情开始有点不妙。在海拔5550米处,55岁的老高支持不住倒下了,陷入强烈的高原昏迷(后来在青海格尔木22医院,被诊断为脑水肿)。大家经过商议,决定由刘雪鹏和董志弘护送老高下撤,当时老高已失去了行走能力,幸亏刘董两人凭着出众的登山经验,才历尽艰险架着他下了玉珠峰。余下6人继续向上攀登。谁料祸不单行,上到5700米,女队员戴玮又有了强烈的高山反应,她非常虚弱:“我上不去了,你们去吧。”队友只好就地搭建临时营地,让她休息,于澎潮留下来看护,另外四人则继续前进。真正的危险其实正在前方酝酿。下午三点过后,变天了,据幸存者回忆,当时整个东昆仑山脉,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云层里,那可能是一朵世界上最大最厚也最险恶的乌云。

一阵狂风过去,阿昆不见了

暴风雪说来就来了。当时四名登山队员已经攀到6000米以上,登顶已成为最后的冲刺。他们用结组绳把身体绑在了一起,以他们的登山经验,可以说并不惧怕寻常的暴风雪。不幸的是,这一场暴风雪比他们设想的要厉害百倍千倍。雪,把人的能见度降到最低,别说分辨东南西北,就连上下都会产生错觉;而风,几乎成了席卷一切的致命武器,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搭帐篷用的钢管可抵抗10级大风,当时竟被飓风一刮而断!四人小心翼翼地下撤,大家互相吆喝互相鼓励,尽量使每一个技术动作保持不走样。令人扼腕的是,在做一个翻滚动作时,由于空间感的错乱导致肢体不协调,45岁的王海亮医生不慎让手里的冰镐砸到自己的头部,当场受了重伤。他走不了,也不愿走了,神智呈迷乱状态,甚至在险境中推搡张宇和阿昆,叫他俩别管他了,快滚。阿宾先行下撤了,他独自去营地求援,另外还不太放心那边的戴玮他们。阿宾走后不多久,张宇用对讲机同已送老高下山后返回5700米营地的领队刘雪鹏取得联系。下午5点左右,“K2”队员们终于咬牙作出决定:放弃王海亮,张宇、阿昆争取在天黑前迅速下撤。把眼泪吞进肚子,张宇和阿昆顶着漫天风雪开始向下摸索,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艰难,低温使人的思维变得滞缓,交谈起来常常是一句话问过去,想一会才有回答。下午5点30分,两人在越过一个横向的冰坡时,阿昆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到冰上,张宇猛然想起这是登山下撤时相当忌讳的动作,可是他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阿昆不见了。

不能睡,否则将不再醒来

天黑了。暴风雪却无休无止。孤身作战的22岁张宇明白,走夜路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还想活着回去就一定得挨到天亮。阿昆被风吹走了,身负重伤的王海亮还在上面,哪怕是让遇难的朋友能死得瞑目,他也必须挨到天亮!做个雪窝藏身恐怕是唯一的机会了。所谓雪窝,就是在积雪间刨一个可以容身的大洞。于是张宇用冰镐、用手拼命地挖雪,雪窝挖成了,他钻进去,总算暂时逃离了飓风的袭击。那是一个何其冷酷何其漫长的昆仑山之夜。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张宇5月10日那一夜的感受,除非你也试试钻进雪窝去苦候天亮,“绝望感”、“孤独感”之类的词放到张宇身上都显得过于虚幻,他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是:饥寒交迫,身心俱疲,强烈的睡眠欲望折磨着他,但是他不能睡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睡过去,将再不会醒来。不能睡,不能睡……知道张宇那晚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答案大概出乎所有人想像:他呆在雪窝里唱歌,他把每一支会唱的歌都唱了。有那么几次,张宇想把登山服胸口的拉链再拉高一点,然而他的双手已被冻得不听使唤,无法准确地找到拉链环了。时间一秒半秒地划过去,天光一丝半丝地亮出来,张宇艰难爬出了雪窝,由于双脚严重冻伤,他已无法直立行走,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他手脚并用地朝5700米营地方向爬去。爬过一米,接近一米,再爬一米,又接近一米,苍茫的昆仑雪山划过一道生命的轨迹。5月11日早上7点,张宇离营地只剩最后的100米了,他实在爬不动了。他仰起头,想再看一眼玉珠峰的天,却隐约看见了远处营地的帐篷,于是他把残存的力气一起喊了出去:“有人吗?!救救我!!”

失去了九根手指十根脚趾

现在是5月26日下午,地点转为北京积水潭医院ICU特护病房。记者坐在张宇的病榻边,等候他醒来。周围很安静,窗外是35摄氏度的高温,可是,那座冷彻心肺的玉珠峰果真就此离张宇远去了么。他上午刚刚做完手术,他醒来会发觉自己失去了九根手指和十根脚趾,要面对成为一个残疾人的事实。他的腹部也有手术刀疤,被切除的手指(除了左手大拇指)此刻都藏在他的肚子里,以后如果慢慢养好了,再取出来嫁接。那种复杂的手术代价高昂,张宇的巨额医药费又无处报销,他也没买过任何保险,这给并不富裕的家庭带来了难题。幸好,当初是队友搀扶他下了雪山,今后一定会有更多人在生活道路上搀扶着他。自从5月21日张宇被母亲接回北京后,去医院探望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的高中同学们说:“张宇是世上最坚强的人,他很快会振作起来!”他的初中老师说:“这孩子考虑问题向来周到,登山时只要有危险,哪怕只差一厘米,他也不会强求登顶,而会安全地退回来,我信得过他。”他母亲张黛说:“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有人能爬回来,那一定就是他!”张宇离京去青海的那个晚上,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说声“再见”出了门,父母也没去火车站送他,因为这个独子虽说年纪小,却是天南地北闯惯的,双亲对他都特别放心。“儿子学的是地质专业,去登山就好比是去做功课,份内的事。况且他从高中开始就利用假期到处跑,走过十几个省份。就在去年暑假,他还登过难度绝不亚于玉珠峰的玉龙雪山。”母亲的眼圈红了,记忆里的一个细节叫她心酸:“这孩子多孝顺啊,在玉珠峰被冻伤后,怕爹娘担心,13日在格尔木医院打电话回来,说他挺好的一点没事,还特别高兴,因为在昆仑山上看见了藏羚羊……”阳光下张宇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疼,很疼。”他对记者说,“不过,我不后悔。”

昆仑山上的恸哭

就在张宇说不后悔的当天,另一个永不后悔的“K2”领队刘雪鹏也回到了北京。记者约了他在菜市口见面。玉珠峰山难发生后,刘雪鹏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两支业余登山队的5死(“K2”的王海亮和阿昆,加上“绿野”的三人)1伤(张宇),令舆论一片哗然,不少登山专家和专业登山队员都对他们颇有微词,认为他们装备不充足,又缺乏登山经验,仅仅凭一时热情盲目登山。5月16日,中国登山协会决定,鉴于近日玉珠峰天气异常,为确保山区不再发生不幸事件,近期内暂时封山,终止玉珠峰地区的一切登山活动。消息传出,众多关心此事的市民更对业余登山队投去不信任的目光。至今在互联网上,批评他们的文章仍是铺天盖地,大多矛头直接指向业余登山队的发起者刘雪鹏。刘雪鹏并不服气:“我们这些人是凭热情去登山的,可不盲目。首先装备不算差,专业队带的我们都带了。你看这个安全带上的铁索,能承重两吨,专业水准。说到我们的登山经验,跟专业高手不好比,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拿我来讲,1998年在四川雪宝顶登顶,1999年和今年4月份两次登顶玉珠峰,而且都是从难度更大的北坡上去的,尤其4月那次,跨越北坡后再从南坡下,很少有人那么做过。所以我敢说,对于玉珠峰的熟悉,我不比任何人差。“我们几个虽然都业余,可谁也不是头一回登山,就说最小的张宇吧,也曾登顶过玉龙雪山。我想,只要对玉珠峰稍有了解的人,就明白我们选择登它毫不过份。”记者查阅了一下玉珠峰的正规资料:玉珠峰海拔6178米,为昆仑山东段的最高峰,是登山爱好者初次攀登雪山的最佳山峰,在南坡可获得高海拔地区的登山经历,在北坡可学到更多的冰雪技术和登山战术。玉珠峰地区属大陆性气候,登山季节为5月至9月,值得注意的是山上的小周期现象,通常早晨天气较好,中午时有云层并伴有小雪,傍晚转晴。玉珠峰自50年代初对外开放,1989年以后成为国内最热闹的高寒登山区,而且在今年5月山难之前,玉珠峰从未发生过登山事故。那场狂虐的暴风雪偏偏降临在温柔的玉珠峰上,谁也不会想到,谁也不愿想到。刘雪鹏和董志弘后来折回山上,找到了王海亮和阿昆的尸体,按照登山者的惯例,就地掩埋。亲手埋葬朋友时,两人的哭声惊动了整个昆仑山脉。传说古老的群山可以把声音储藏,真想让都市里的人们听听这插入云霄的恸哭,还有那曾经从雪窝里飘出的歌声,到时也许所有纷纷的议论都会化作默默的致敬,以生命的名义。

尾声:像玉珠峰那样纯洁

返沪前记者去医院向张宇一家告别。他叔叔悄悄透露,张宇说养好了伤还想去登山,要学学梅森·纳尔的精神。意大利人梅森·纳尔是世界登山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全球共有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唯一能全部登顶的是他。而梅森·纳尔就缺了十根脚趾。70年代,他同弟弟第一次登顶8000米以上高峰时,遭遇暴风雪被冻伤,从此切除了脚趾。然而没有脚趾的他依旧登顶了包括珠峰在内的余下13座超高峰。张宇也许永远都成不了“中国版”的梅森·纳尔,但那种纯洁的信念至少可以支撑他经历劫难后的人生。当初他从暴风雪里爬回营地,就可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在多舛的生命轨道上爬出的第一步。同样劫后余生的女队员戴玮说:“在玉珠峰,天与雪,生与死,竟然如此接近。那一切我毕生难忘,以后我会更有力量。”而刘雪鹏和董志弘们,大概很快又会筹备下一次登山了吧。若干年后,他们会重返曾经痛哭过的地方,去探望长眠于雪山的医生和电脑商。2000年5月的玉珠峰山难就这样过去了,它甚至未必够资格被写进登山史。总之事情说来简单:一群登山者为了爱好,为了梦想,付出了热情,也付出了生命。他们像石子一样渺小,却像玉珠峰一样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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