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局下半两出局

铁雨(六 兰州)

(一)周家口  (二)常德   (三)双流

(四)铜梁  (五)伊宁  (六)兰州  

(七)太平寺  (八)西固城  (九)河内  

(十)垒允   (十一)卡拉蚩



一大队开始往兰州飞,东北孩子还是塞在后仓里,只是不再一架飞机塞两个,魏大勋坐阮经天的后仓,飞机一架接一架缓缓滑行,邓超让飞机成功离地起飞,正在爬升,阮经天紧随其后起飞,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拉起足够高度,失速坠落跑道尽头的低矮土丘上,机身断成三截。林更新把通话器用手套捂着,声嘶力竭地号叫。

救火车和救护车开过来,救火员在机身残骸上喷灭火剂,然后和地勤人员合力破拆,从里面拖人。其他SB-3继续滑行和起飞,仿佛近在咫尺的事故不存在。

成功升空的SB-3组成编队,开始往东飞,升到2500公尺时强劲的乱流裹着云层来了,邓超见后面的飞机没跟上,稍稍放慢了速度,但不一会儿发现自己也找不到领队机了。

找不到领队就意味着要自导航,岳云鹏连忙规划航线,他一会儿看地形,一会儿对照地图,对着罗盘和明角分度器念念有词。邓超一边跟岳云鹏激烈争论方向对错,一边在下方的山峦戈壁费力寻找地标,花了比正常航行多一倍的时间才找到嘉峪关,袁弘、李治廷等几架机也尾随其后降落了。嘉峪关机场陆续到了十几架机,其他都没见到,只能推测备降在附近小机场了。

第二天飞兰州西固城机场,一大队的大队部设在这里,包括机械师、后勤军士和文职军官两百多号人都跑出来迎接。从城里的空军第四路司令部收到消息,阮经天没死,但伤重垂危,航炸员死了,魏大勋运气很好只断了条腿。邓超见机场停着一架联络用小比机,想飞小比机把阮经天运回内地抢救,至少不能把他孤零零地丢在新疆等死。但哈密发来电报,说阮经天脑震荡和内出血非常严重,经不起任何颠簸,更搭不了飞机,只能就地治疗。大队集合清点飞机总数,只剩24架,比哈密出发时少了8架,除了阮经天起飞时坠机,还失踪了7架,包括苏见信机组也不见踪影。

隔了一天驱逐机队也从新疆飞来了,他们被统一编入五大队,胡海泉担任大队副兼第29中队中队长。呼号流星群的五大队最初是广东空军改编的,现在广东人已死得差不多,最近半年摔了十多架飞机,陈羽凡调来当第25中队中队长,率领几架I-15老海鸥苦苦支撑,现在胡海泉带来了全新机型的两个中队,新海鸥I-153有着一望而知的强劲马力和机动性,陈羽凡跳上其中一架,第一次升空就像是在空中跳华尔兹。

对于那帮东北少年,胡海泉认为该拉回成都的空军入伍生队,“既然我们救了就算空军的人了,材资差点学测候、防空也行。”领导也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发报请航委会派运输机来接人。

隔了几天苏见信机组两个人搭马车回来了,他们的飞机在武威迫降,飞机报废了人没事,其他几个机组陆续也归队,但还是有3个机组没回来。几架旧SB-2从飞机窝里推出来修修补补,让一大队凑够了满编的32架机。

林志颖被任命一中队中队长,三个分队长分别是于震、苏见信和陈建州,机枪手也分了下来,分到邓超机组的是射击下士包贝尔,包贝尔是原东北军第106师的一个小鬼,因为当副机枪手太苦开了小差考进空军射手班。韩庚、陈伟霆两个十一期刚毕业的见习官担任中队的后备飞行员。

大队一边训练一边等调回内地的命令,毕竟以SB的航程从兰州出发哪个鬼子机场也炸不到,但命令没来,空袭警报先响了,鬼子的九七重爆从运城出发轻而易举炸得到兰州。

鬼子机群才刚过西安,还不着急逃警报,邓超刚好收到一摞航空件,赶紧速战速决地拆信看信。哈密站的同学说阮经天还活着,但天气开始变热也许伤势随时会恶化;陈赫炫耀已经把大北美和SB飞得很溜,请邓超一定要来参加士校二期毕业典礼——“有特别节目哦!”他顺便嘲笑了郑恺:郑恺考上了机械化学校,但学校已转移到洪江,湘西的偏僻旮旯。郑恺没买车船票的钱,等走路走到洪江早就错过了报到日期,当不成坦克手只能老老实实走回成都读空军无线电初级班;李晨感叹好几年俄文白学了,一切操典都从苏式改成美式,正重新啃ABC,准备到国外学高级飞行……“俄汉字典论斤卖都卖不掉!”

邓超自嘲地把这一句念了出来,虽然李晨讲的是空军官校,但这何尝不是作战部队的写照?最后一批苏式机了,听说根据租借法案,志航大队即将换装美式P-40“战斧”。毛子那一套——飞机啦,战术啦都是明日黄花,再也不吃香了。

“迟早我们也跟俄文字典一样给扔了,”于震顺口接茬,“咱这些老家伙从抗战第一天打到现在,跟毛子机一样,性能早给榨干了,上头说不定巴不得咱连人带毛子机都消耗掉,还省了进场维修和花医疗费的麻烦,也不耽误人家喝洋水回来开美国飞机接班呐。”

话糙理不糙,苏式机即使最新型也比不上“零式”,纯粹是名义上显示中国空军存在感的消耗品。“那还能怎么着,死也得抓几个垫背的吧。”邓超随口应着,把信叠好插进衣兜,眼看时间差不多大伙陆续走出值班室。跑道上第29中队的新海鸥已经暖机启动,胡海泉正向围拢的队员布置攻击战术。

“炮哥干票大的!”邓超嚷了一嗓子,胡海泉挥手回应。很快海鸥和SB-3就都陆续起飞了,只是一波是高空迎战,一波是逃警报。

一大队逃到嘉峪关,一落地飞行员都赶往电报室,等兰州的空战结果,很快消息传来大获全胜打下十多架,大伙欢呼雀跃立马搞来马奶酒一阵狂欢。

第二天清早一大队的机群飞回西固城,远远就见机场上飞机停得稀疏凌乱。好不容易在机缝中降落,旁边的新海鸥弹痕累累,陈羽凡正粗鲁地催促机师优先抢修他的座机。

走进餐厅,陈伟霆迎上来,两眼通红:“流星群被打惨了,大座殉职,打掉十六还是十八架。”

“那通电报是怎么回事!”陈建州低吼。

“肯定是汉奸捣鬼骗你们回来!”韩庚跟勤务兵一起端饭菜上桌,“赶紧吃罢,等会儿还得逃警报,鬼子今天一准还来!”

 “炮哥呢?”邓超没见到胡海泉,不由得心头一紧。

韩庚低声说:“胡副座也给打下去了,死在靖远县城以北,太远了人还没拉回来。”

桌上菜都摆满了,而且超出了平时的分量,因为飞行员少了十多号,厨房还没及时调整菜量。明明谁都知道军情紧急,必须赶紧补充体能,说不定马上还要迎接恶战,但谁也没胃口下咽,张杰头撞着餐桌哭出了声:“没法开枪,为什么连开枪的机会都不给我!”

年轻的驱逐队员语无伦次地哭诉,大座第一个回合就给打下去了,胡海泉的中队占据绝对位置优势从云端之上俯冲偷袭,但零式一个外坠翻滚就立刻反咬,无论怎么机动、翻滚都摆脱不开,朱亚文嘶哑地低吼:“一架换一架也值了,但想撞也撞不到!”他是被机炮打掉机翼后跳伞幸存的,飘在空中的十几分钟清清楚楚看到以射术著称的胡海泉从3500公尺一直被追打到500公尺,一次开火的机会都没有。一般队员更不用说,简直老鹰捉小鸡般被猎杀,空中飘舞着燃烧的苏式机和断裂的翅膀。

空袭警报果然又响了,轰炸队员沉默快速地往嘴里强塞饭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发动SB升空,把机场跑道和地勤机师留给驱逐机飞行员们。

一大队机群飞到张掖,气候恶劣无法西行,只能备降张掖机场,这里依然是九七重爆的航程范围,队员不敢远离飞机休息,坐在机翼底下吃干粮抽烟。

林志颖望着东边:“五大队会全死光的,你看那些小的,航空员的自尊都被打没了,完全没法打,除非……”

除非也跟轰炸机队一样逃警报,才能活命。

大家都听出林志颖的意思。但怎么可能呢?中国的驱逐队员只有杀生成仁,从没听说畏敌逃走的。

“炮哥刚给打下来,羽凡哥肯定是要拼一把的。”邓超低声地说。

苏见信沉重地吁出一口气:“真的不敢回兰州亲眼看最后结局,哎,太惨了,他小孩还很小吧。”在大家心目中陈羽凡已经提前成了一个死人。

一个钟头后,张掖果然也响起防空警报,大家纷纷冲向各自飞机准备逃警报,但警报很快解除了,东边响起嗡嗡的飞机声。不一会儿,两架弹痕累累的新海鸥陆续降落,陈羽凡从打头的新海鸥机舱里爬出来,一头趴在跑道上捶地痛哭。

“流星群大队,主动脱离,战场。”从僚机里跌撞爬出来的张杰面对团团围上来的战友,支离破碎地说了这几个字,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是发生在外太空的科幻小说。

从张杰颠三倒四的片言只语中大家勉强知道发生了什么,敌后谍报员报告的机种是十架九七重爆,陈羽凡带领五大队剩下所有可以升空的驱逐机起飞拦截,但刚搜寻到敌机进入攻击位置,零式机群就从太阳的方向俯冲而来。

在我方战机尚未散开队形迎战的瞬间,陈羽凡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摇晃机翼示意脱离战场。

因为难以置信,好几架战机并没跟上,而是做爬升迎战机动,立刻被零式紧紧咬住,陈羽凡带一个分队飞了个小回旋解救了这几架战机,但队形已经被冲散了,陈羽凡在弹雨中继续摇晃机翼做“脱离战场”的动作,其他队员这才相信这命令是真的,是真的要做逃命的空军,于是各自猛推油门往云层里钻,毫无队形辨不清方位只是拼命往西北飞。

“别人可能去了武威,可能去了西宁,可能摔掉,不知道还剩几架……”张杰恍惚地说,“五大队完蛋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连悲伤都是,到了傍晚,电报室收到电文指定陈羽凡接收,一群人簇拥着陈羽凡往电报室走。译好的电文交到陈羽凡手上,邓超从旁边看过去,大意是流星群飞机迫降西宁、古浪等地,此简易机场既无掩体又无防空火力,宝贵飞行器坐以待毙,飞行员均无胜任领队者,急令该员速往西宁,领队转场以策器材安全等等……

“电文假的!肯定还是汉奸捣乱,千万不要去!”苏见信吼道,“明天一早鬼子会在西宁上空设埋伏等你。”

陈羽凡惨笑着说:“我们现在这样子,还需要假情报、设伏那么麻烦嘛?海泉设伏不也给打下来了?既然是军令,还管什么真假?真有埋伏那就死也死在一起罢!”

林志颖在一旁解劝:“你的飞机受损很严重,但这里没技师修,你根本飞不过祁连山,这样送死一点意义没有嘛。”

“张杰!把你的飞机拿给我飞!”陈羽凡转身吼道。

苏见信说:“他的尾舵也有毛病啊。”

“真的要去,飞轰炸机吧,爬升和航程都更有把握,我们的队员把你送过去。”林志颖最后说,于是大家争相自荐,还是邓超抢下了这项任务。

夜里短波电台播报频频,兰州电台称将举行五位航空烈士的隆重公祭。“假的!我看到的遗体都不止五具!”张杰痛叫。中央社讯,兰州上空击伤敌重轰炸机三架,日寇狼狈逃窜……“假得连标点都不能信!”陈建州拍着床板嚷。第四路司令部传来明电,称副大队长胡海泉生还,已获靖远军民救助云云。“假的!靠这一套来麻醉将士鼓舞士气,低级!”于震愤怒地吼。这是空虚荒谬的夜晚,谁能相信一天报销大半个驱逐大队?谁能相信句容、广德、武汉诸役的空战英雄,三星星序奖章获得者会临阵逃亡?但这一切都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

第二天天还未亮,邓超发动了SB-3,陈羽凡坐航炸仓,强自镇定地看地图、导航,祁连山上空气象条件凶险万分,选了几处垭口都遭遇乱云,最后邓超打开氧气阀门,在供氧的短短半小时里把飞机爬升到最高升限,终于穿到云层之上,在近万米的高度翻越祁连山,然后穿云下降,在陈羽凡指示下盘旋搜索找到了西宁机场,开始降落。

陈羽凡开始用拳头猛砸舱盖玻璃,一下又一下,机场四下扭曲散落着驱逐机的残骸,黑烟直冲青天,跑道边上,朱亚文木然地盯着半片螺旋桨上的弹洞。

“0200起飞,凭仪表盲目飞行0400到达天水,这时已经可以参考地形导航了,0530到达西宁,确认目标,轰炸,返航,无懈可击的夜袭,我来迟了。”

陈羽凡喃喃地说,SB-3停了下来,他们爬出机舱,呆望着轰炸后的惨状,压根没留意到一架小比机也紧随其后降落机场。

当一名空军中尉和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向他们走来时,陈羽凡立刻明白了,他从行李里翻出私藏的半包骆驼烟塞进邓超衣兜里。

“陈羽凡上尉。”中尉一丝不苟地敬礼

“是我。”陈羽凡回了礼。

“经查,该员先于X月X日兰空畏敌避战,置领队职责不顾,临阵脱逃,后消极抗命,玩忽职守,未及时领队转场,致机毁十八架,贵重器材,毁于一旦,空军气节,荡然无存。为惩前毖后,即刻将该员撤职逮捕,以正军纪,空军监察总队,即日。”

那中尉面孔冷峻地背诵完电文,从掏出手铐就要给陈羽凡上铐。邓超连忙伸手阻拦:“叶祖新你疯了!这是三星星序获得者,你的飞行教官!打不过还不能撤是要我们空军都死绝吗?‘未及时’,什么叫及时?谁他妈的能夜航祁连山!”

两名武装士兵粗暴地把邓超推开,冲锋枪管顶着他的胸口,叶祖新冷冷地说:“邓学长别蹚浑水,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他铐住陈羽凡的双手,抬手把陈羽凡飞行服左肩的流星群肩章一把撕掉扔在地上。

“我就问一件事。”陈羽凡平静地对叶祖新说。

“什么?”

“胡海泉是不是真的没死?”

叶祖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属于监察人员的感伤:“的确还没死,但伤得很重,脑脊液都流出来了,也许马上就死了。”

“那我能去看他一眼吗?”

“不能,会立刻把你带回成都接受审讯。”

五大队共毁机32架,损伤12架,阵亡人数因太惨烈成了军事机密,三天内报销整个驱逐大队是空军前所未有的惨败,接二连三的电报从重庆传来,所有幸存飞行员都被隔离审讯,五大队撤销番号,改称“无名大队”,所有队员军服左胸佩带布条一块,上书红色“耻”字。但自这一役之后,航委会默认遇到零式就该避战,不算违反军令,驱逐机也跟轰炸机一样逃警报成常规操作了。【注1】

失去驱逐机的掩护,一大队回归内地的航程前所未有曲折,朝令夕改的命令,复杂的航线规划,一周时间才部署到重庆,接下来每天在空袭警报响起时待命,梁山挨轰就飞去白市驿、白市驿挨轰就飞广阳坝,重庆全面轰炸就飞成都、广汉、彭山。恶劣气象迷航、撞山、机械故障坠机,飞机在周而复返的逃警报中数量不断下降。

一中队没有损失一架飞机,林志颖的领队能力很过硬,但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作战任务,二中队、四中队好歹有那么一两次,队员们无聊得受不了了,纷纷请战,林志颖微笑着说早先呈交的作战计划已被批准了:轰炸宜昌外围日军据点支援地面陆军作战。

然后就是航线设计,出击名单拟定,冗长的会议,分队长总是深夜才能回宿舍。“轰炸东京都没那么复杂。”苏见信打着哈欠说。“这种小任务以前毛子在的时候天天飞,没人当回事,现在居然成了作秀,什么玩意儿!”被排除在出击名单外的于震发着牢骚。林志颖不飞领队机,飞观察机,他的航炸仓里坐的是中央社摄影记者。一号机是苏见信,二号机是陈建州,三号机是邓超,四号机是袁弘。四架SB的携弹量对前线的支持杯水车薪,只是秀一下铁雨部队的存在感。

出击时间等了又等,宜昌部署了零式,要等零式离巢才能出击。实际出发那天气候恶劣,他们靠仪器几乎盲目导航到了预定目标上空,投下炸弹轮番扫射,返航时邓超的飞机发动机出了点问题,渐渐落单了。在厚重云层中辨认巴东破碎层叠的山脉找到重庆超过了岳云鹏的能力,飞机在山岭中穿梭挣扎,眼看油量表即将指向零度,邓超尽量飞到稍微平坦的地势上空。“跳伞吧!”

邓超最后一个跳,他落在一个坝子上,刚把降落伞解开就见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拿着枪跑过来。“自己人!中国空军!”邓超喊,但话音未落左肩就挨了一枪,眼看其他人继续举枪,只能倒在地上装死,乡民围拢过来,用听不懂的方言骂着,踢打他的背脊。

邓超心想一定被当成鬼子飞行员了,忍着剧痛从衣襟里掏出军官证,一遍遍重复:“中国人!自己人!”但这帮人依旧继续打骂,又把他绑了手脚拖进一间小屋子里,岳云鹏也被关在这里,他膝盖摔伤了肿得吓人,哭哭啼啼地说肚子痛。

几个小时后来了名陆军中尉自称是本地保安团的,把他们的绳子解开。

“你们飞机掉下来,刚好把杨员外的大公子砸死了,杨员外可是县里最大户的人家,杨家人只是打一顿出出气而已,出过气就好了。”中尉赔笑说,安排士兵用滑竿把他们往长江边的码头抬,在路上包贝尔也送过来了,他不懂跳伞技巧,落在山上被树干撞断了胳膊。

这一路用了几天时间,天气很热,邓超的肩膀发炎了,烧得厉害,还没被抬上运输船就昏了过去。

等邓超重新恢复清醒,已经躺在重庆歌乐山空军医院里,肩伤处理好了,打了盘尼西林,胳膊打着夹板的包贝尔坐在临床往窗外瞄女护士。邓超问岳云鹏呢?

包贝尔说岳云鹏在运输船上就死了,脾脏给撞破了外面看不出来。

枪伤并不严重,因为民团用的是老掉牙的枪威力不强,邓超没几天就出院了,但他请了两个月长假,包贝尔说:“超哥你是老队员了,不会让你离队那么久吧。”

“反正也没作战任务嘛,逃警报就让韩庚他们多开开呗。”

他的假干脆地被批准了,轰炸宜昌前线的经过被中央社记者写成精彩报导刊登在《中央日报》上,成为低谷中的空军为数不多的亮点。现在林志颖忙于接受采访参加座谈会,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布置下一次轰炸任务了。

邓超搭联络机回成都,先去了监察总队。

监察总队羁押所只是一幢征用的旅社,低矮的围墙,散漫的卫兵,邓超心想这里的人如果想逃早就逃到天边了,楼上关的是刚打下来的日本飞行员,各种犯事的空军人员在一楼。陈羽凡被关在最里间,穿着无标志的陆军军服,上了手铐脚镣,床板上搁着一叠印了监察总队红头的空白纸,邓超问:“写什么材料呢?是在逼你认罪吗?”

“是我自己想写,写点这么多年的飞行经验,” 陈羽凡声音沙哑地说,“但写不下去,一拿起笔,就想到我那一套在零式面前早就过时,没用了。经验成了笑话,我们费尽力气训练出来的队员是敌人的白菜心……”

邓超窝火地说:“是飞机不行,不是人不行!都飞零式你能把鬼子打出屎!”

“怎么证明,没有飞机,就算将来有罢,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赶不上了……”陈羽凡悲凉地说。邓超默默地为陈羽凡点了根烟,想起于震的“消耗”论,虽难听但的确指出了真相,浑身旧伤的老飞行员和性能过时的旧飞机一样,在高层眼中已经不中用了。如果还有价值,正值战局艰苦之际,又怎会把一员猛将打成罪犯?这次惨败的前因后果难道航委会真的不懂吗?

他们又随便聊了聊别的:无名大队其他飞行员都释放了,接收了志航大队淘汰下来的4架I-153,被编入驱逐总队和新成立的第十一大队一起训练整顿;胡海泉还活着,但据说是瘫痪和半失明的状况,已经运回成都空军医院,邓超答应去探望。牢房里有不少好东西:肉罐头、奶粉罐头、咖啡、巧克力、夹心饼干、进口卷烟,同僚朋友们都认为陈羽凡难逃枪毙,千方百计让他吃好喝好,陈羽凡说吃不了那么多,让邓超拿走一些。

邓超挟着装了卷烟和罐头、饼干的牛皮纸袋往外走,院子里一个穿旧陆军军服的大头兵正蹲墙根聚精会神卷莫合烟,邓超觉得眼熟就多看了一眼,不禁叫出了声:“李晨!”

李晨站起来,脸上堆满了愉悦,兴奋地回应:“超儿!”邓超快步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驻重庆吗?”李晨用力抱紧邓超的身躯,在他耳边问。

“来探望学长,他可能会给枪毙。”邓超紧紧抓着李晨的肩膀低声答道。

良久,李晨慢慢松开双臂,皱着眉头沉下脸说:“你受伤了。”他留意到邓超军服左臂上红色的伤荣臂章多了一条。

“小事,跳了个伞,”邓超没把被乡民痛打一顿的遭遇讲出来。

李晨没戴手铐,但没束外腰带,旧军服上除了姓名章没有任何标志,显然也是空军犯人的身份,邓超从纸袋里掏出包夹心饼干递给李晨,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摊上什么事了?”

“别担心,没啥事,就打了个架。”李晨兵油子似的懒散回应,但邓超根本不信,这可是监察总队,不可能寻常打架就送进来,这太浪费空军资源了。

“超儿,别这么瞅着我,好像真摊上大事一样,”李晨拿起饼干狼吞虎咽,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道,“上礼拜我们一车人赶着去机场开大北美转场,路上给一辆道奇堵死了,司机死活不肯让路,跟他们说麻烦先倒个车让一让,空军有紧急公务,正好说歹说呢,后座探个油头出来阴阳怪气:‘空军?中国还有空军?响警报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儿呢?’我立马冲过去把那孙子从车上拖下来,不给空军道歉这没完!”

“这没毛病。”邓超附和。

“我还没对他怎么着呢,司机拿扳手给我头上阴了一下,整开瓢了。这能不还手吗,弟兄们三下五除二就把对面全揍趴下了,道奇也大卸八块推鱼塘里。结果等我们转场回来,学校整个给包围了,那孙子居然是龙云大侄子,龙云部队要给他报仇。我们立马校门口挖战壕堆沙袋修碉堡架高平两用机枪,谁怕谁啊。外面一个劲喊严惩凶手务诛首恶,首恶那就是我呗,学校就先把我送这来避风头了。”【注2】

的确,军阀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监察总队来,剩下的事就是空军跟军阀高层的勾兑了,只要公关到位,这场剑拔弩张的内战肯定能摆平。但这对李晨来说不是避几天风头那么轻易,轻则处分,重则延期毕业,前途肯定大受影响。邓超摆出学长的架子教训起来:“你还劝淳子多忍让呢,一大把年纪了,这么沉不住气,而且打架就打吧,还让人开了瓢,身手不行啊——让我看看你伤成什么样?”邓超说着,迅速绕到李晨身后摘下他的军帽。

李晨头发留得很短,后脑勺用胶布粘着一块敷料,邓超小心翼翼地撕开半边胶布,见头皮上一块狰狞肿胀的马蹄形伤疤,粗糙地缝了几针。他心疼地说:“这他妈的下手够狠啊,位置偏一点真会出人命!你说你是不是拿前程开玩笑?万一给打死了,履历表怎么写?你前后左右的档案都是空中作战光荣殉国,就你是打群架给扳手敲死?这死法可配不上你。”

“嗨,我皮实着呢,哪那么容易给敲死——劳驾粘回去,刚换的药。”

邓超照做了,李晨把军帽重新戴上,转过身来,兵油子式的粗鲁轻佻从他的脸上隐没,他的面孔变得柔和温暖,目光真挚明亮,像多年前那个冲着飞机挥军帽的年轻陆军上尉一样。

“空军是至高无上的,我知道响警报时候你们在哪儿。”


【注1】

抗战爆发后,1937年8月3日,蒋介石对军队战斗纪律和军官指挥进行训练作了规定“凡未奉最高长官命令而后退,必以汉奸卖国论罪。无论大小军兵,必杀无赦也。”8月24日,国民政府下令公布《中华民国战时军律》及施行细则。规定:“不奉命令无故放弃应守之要地,致陷军事上重大损失者,不奉令临阵退却者……等十种严重违犯军纪行为,均处死刑。”

五大队惨败撤销番号一案,综合两岸各种史料,《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一书中的《莫名的悲壮与耻辱——“耻”字胸章与“无名大队”》的记载较为细致和接近当事人口述,现简单摘录概括如下:

“1941年3月14日,日机轰炸成都,我第三、第五大队31架I-152,I-153起飞拦截敌轰炸机,不料与12架零式在双流附近遭遇,空战中我损失16架,敌无一损失。第五大队正副大队长黄新瑞、岑泽鎏以下8人牺牲……

第五大队后由吕天龙(广西航校二期)接任大队长,5月25日,情报通告敌机来袭,吕天龙因胃病复发无法飞行,向空军第三路司令杨鹤霄请假。由第29中队长余平想(广东航校六甲期)代理总领队,率领全大队17架堪用飞机,在空中又收容四大队一架飞机,飞往陕西南郑躲避敌机。次日,第三路司令部再次通知五大队逃警报,余平想率队起飞,但起飞前没有告知队员飞去哪里。向西北飞行了一个多小时后到达甘肃成县机场,正在加油时,又闻警报声,还有1/3的飞机尚未加油便再次起飞了。飞行途中突然遭遇2架零式偷袭,我战机被击落3架,其中包括总领队余平想,剩余我机以圆圈防御阵相对,敌多次出手均未打乱我阵势,最后离去。余下各机群龙无首,不知道应该飞向哪里,只能就近在甘肃天水机场降落。

就在剩余15架I-153在天水刚降落时,空中突然出现9架零式。我方无法起飞迎战,只好眼睁睁看着地面的15架战机全部被敌摧毁。

事后,我方以“未亲自领队”为罪名,将大队长吕天龙打入监狱,跳伞生还的余平想以“未交待任务”罪名一同入狱,第三路司令杨鹤霄等一批干部被撤职。

7月1日,航委会下令,第五大队自年初接受I-153新机以来,共计毁机32架,损伤12架。为惩前毖后,自即日起取消部队番号,改称“无名大队”,所有队员军服左胸佩带布条一块,上书红色“耻”字,以示惩戒。”

【注2】这次空军打群架事件真实发生过,不过真实发生时间地点为1942年秋成都到双流的公路上,滋事者为四川军阀邓锡侯之子邓亚明,空军这边是现役驱逐飞行员,首先挨打的是空军这边的司机。

评论(5)

热度(21)